《怜香伴》还魂——一出男“同志”导演的“拉拉”昆曲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石岩 发自北京
 

●《怜香伴》是清代戏曲家李渔的传奇集《笠翁十种曲》中的一篇,讲述两名女子以诗文相会,互生倾慕,想方设法争取长相厮守的故事。
●香港电影导演关锦鹏执导昆曲《怜香伴》,被称作“350年来的首次完整演出”,将分女伶版、男旦版在北京上演。
昆曲《怜香伴》还没上演,早被贴满各种标签:男旦演绎古代拉拉的旷世奇缘,雪藏三百五十年的李渔作品全球首演,同性恋导演关锦鹏执导、汪世瑜任艺术总监、李银河做“文化顾问”、春晚“御用”设计师郭培设计戏服……
比标签更加耸动的是故事本身:监生(在国子监里学习的学生)的妻子崔笺云新婚满月到庙里烧香,偶遇小她两岁的乡绅小姐曹语花。崔笺云慕曹语花的体香,曹语花怜崔笺云的诗才,两人在神佛前互定终身。崔笺云设局,将曹语花娶给丈夫做妾,为的却是自己与曹语花“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
结局尺度惊人却又皆大欢喜。夫、妻、妾同声共唱:“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明年此际珠生蚌,看一对麒麟降。”然后三人一起步入洞房。
三百多年前的李渔仿佛存心要让今人大跌眼镜。事实上,这位失意的落第文人一生期望一鸣惊人,却科举不成,造园、填词、写传奇、蓄家班唱昆曲,写《闲情偶寄》、开芥子园出书、带姬妾到权贵家中唱戏,打秋风……
在他生活的时代和后世,李渔的人格和作品格调都颇多争议,鲁迅曾经把《闲情偶记》斥责为“帮闲文学”。
《怜香伴》的制作人王翔却认为“帮闲文学”这一页早该翻过去了。王翔相信,现在,是李渔翻身的时候了。
“古人对同性恋是非常宽容的”
“从GDP到外汇储备的全球排名,中国算是进入太平盛世了。城市消费五彩斑斓,时尚品牌汹涌而至,购物中心四处开花,星级酒店拔地而起,酒吧食肆充斥街道,报纸杂志、电台电视台、网络、手机,遍布楼宇的分众传媒、站立街头的白马灯箱,无不传播着吃喝玩乐的信息。鲁迅曾经嗤之以鼻的‘帮闲文学’成为了我们生活的主流。”王翔曾作为李渔的“代理博主”,注册“湖上笠翁”和“金鱼胡同”的网名开博,这段宏论出自他的“开博宣言”。
博客眉目清楚,骨架齐全。李渔生平,李渔行迹,李渔传奇、小说、杂文集,明清、民国、当代学者对李渔的评价。除“评价”光有架子、内容为空外,其他部分,动辄是数万字的资料。“开一个李渔的博客,招引大家都过来踩踩,自然也盼望学者参与,给我们一些更到位的解读。但绝不装腔作势,道貌岸然,好像要做起一门学问……我们毕竟不是专家,仅仅是要排演一部李渔的戏剧作品,就像吴宇森拍《赤壁》,胡玫拍《孔子》,如果先让他们成为研究三国和春秋的专家,再去拍电影,恐怕黄花菜都凉了。这是个娱乐的时代,娱乐是不负或者不太负责任的行业,”王翔很纠结。他一面为自己“免责”,一面专门跑到李渔在北京惟一有迹可循的行迹——美术馆后街黄米胡同的半亩园遗址 (李渔为原陕西巡抚贾汉复设计的北京宅邸)拍了张照片。“无论如何,是李渔翻身的时候了,但愿李渔不是一条‘咸鱼’。”王翔多少有些忐忑。
排《怜香伴》,王翔并不是头一个。名旦张君秋在1950年代就曾把《怜香伴》搬上京剧舞台,不过情节大变,崔笺云与曹语花的关系被全部隐去,两女同嫁一夫的情节变成小姑帮哥哥娶嫂嫂。
五十年后,王翔才知道李渔写过一出《怜香伴》,他在土豆网上看到了张版《怜香伴》的视频:“有意思的东西全没了,我都看不下去。”那时候,王翔已经动了排演《怜香伴》的念头,他听中国戏曲学院(以下简称“中曲”)的学生说,“中曲”要排一个以女同性恋为主角的昆曲,到北欧做学术交流,剧本是李渔写的,叫《怜香伴》。
王翔跟“中曲”的联系始自2007年。做了十几年的唱片行业越来越难以为继,而昆曲却眼见着风生水起——先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后有“白牡丹(白先勇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唱遍大江南北。2005年,王翔从北京市二商局手中租下一幢建国之后一直作为百货公司仓库使用的明代皇家粮仓,修葺一新,做古典音乐会、唱片发布,没见太大起色,直到想出“在六百年的粮仓里唱六百年的昆曲”的点子。
搭“白牡丹”的车,粮仓昆曲也唱《牡丹亭》,观众限定六十人,最低票价580元,最高票价1980元(票价中含演出之前的自助“牡丹宴”餐费),是为“厅堂牡丹”。全本55出的《牡丹亭》压缩成8本,100分钟演完。
王翔一面强调“厅堂牡丹”的演员不戴耳麦,恢复了厅堂昆曲的观赏习惯,一面也直言不讳:“厅堂版是唱给不听昆曲的人听的。”
“厅堂牡丹”曾到“中曲”京剧表演系昆曲班选角,昆曲班的学生跟王翔一直有联系。《怜香伴》的信息让他大为兴奋。
有“厅堂牡丹”的人脉和经验,《怜香伴》很快搭班,依旧是汪世瑜和林兆华联袂执导。一水儿的京剧男旦演昆曲里的“拉拉之恋”。“中国最后一位男旦”温如华、“京城第一丑”马增寿都曾在阵容之列。
当时,林兆华正在北京人艺复排话剧《鸟人》,真正排戏由七十几岁的汪世瑜负责,后来林兆华担心题材敏感,会让自己“晚节不保”,中途退出。剧组里名角、名票很多,各属不同院团,各自的公私演出都很多,排戏不易凑齐。王翔咂摸出味道:自己搭一个戏班,远不如依托一个国有院团省心省力,“昆曲是体制内艺术,必须回归体制内。”
“男旦版”《怜香伴》2009年夏天建组,一段时间之后不了了之。汪世瑜给王翔出主意:李渔的家班里都是女伶,不妨做一个“女伶版”《怜香伴》。与北方昆曲院(简称“北昆”)的合作此时提上议事日程。尽管王翔把《怜香伴》里开放的尺度上升到“先进文化”的高度:“表面看来,中国古代三纲五常,封建保守,但实际上中国人的感情是非常丰富的。由于没有基督教文化的背景,古人对同性恋是非常宽容的。”但他有意邀请“北昆”当家花旦魏春荣演女一号崔笺云,却因题材敏感被婉拒。

关锦鹏为男旦版《怜香伴》拍摄的定妆照,旦行中的闺门 旦、小旦、贴旦、丑旦、老旦全部由男旦担纲


汪世瑜:昆曲哪能一成不变
始终对王翔“不离不弃”的是汪世瑜。汪世瑜跟王翔的交情是从“厅堂牡丹”开始的。
“厅堂牡丹”到江苏昆剧院寻角,院方面露难色,却把“巾生魁首”汪世瑜引荐给王翔。王翔颇感意外,七十岁的汪世瑜对“厅堂牡丹”的概念颇能认可。
此时,汪世瑜担任总导演的青春版《牡丹亭》已经快唱满一百场。汪世瑜对白先勇的操作模式已经心领神会:“白先勇最成功的一点是宣传推广。”“青春版牡丹亭”巡演前三年,汪世瑜跟着剧组跑,每到一站,第一任务不是排戏,而是到大学演讲。“白先勇自己讲,也要我们讲,有时我们分开讲,有时一起讲,这种办法比报纸上写、电台电视台播更深入人心。观众今天听你讲,明天来看演出,有一种亲切感。”《牡丹亭》巡演一年,书已经出了厚厚的四大本。
“昆曲之所以成为这么高深的艺术,跟知识分子是分不开的。昆曲有几千个曲牌,填词度曲的曲家不计其数,汤显祖只是其中比较有名气的,其实很多人都写过昆曲,被《桃花扇》贬得一塌糊涂的大奸臣阮大铖就写过很多很不错的昆曲。”汪世瑜看出,白先勇要走精英路线,培养创作者,培养观众,是“希望工程”,但眼下还只能是“送戏上门”;王翔要走市场路线,直接制造观众,虽然是快餐,但立竿见影。
“汪先生说,我就是跟王翔一起玩,玩几场算几场,结果一玩玩了三百多场。”王翔回忆。王翔很感佩汪世瑜的“开放心态”:“他不像‘大导’,‘大导’反而顾虑比较多,老怕戏剧圈的人骂。”
1955年,14岁的汪铭育考入“浙江国风昆苏剧团”,学艺一年,老师周传瑛按照民国年间昆剧传习所“传、世、盛、秀”的师徒辈分,为他改名汪世瑜。同一年,“国风昆苏剧团”改组成国营“浙江省昆苏剧团”,也是在这一年,老师周传瑛导演、主演的昆曲《十五贯》进京演出。
改编后的《十五贯》剧情跟当时领导人的最新讲话精神高度一致,没落的昆曲一时成为无产阶级先进文化的验证物,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昆剧院因此在全国遍地开花。大气候之下,汪世瑜的演艺事业蒸蒸日上,从艺七年,已然成为台柱,和全国戏曲同行一道,为“大写的十三年”(注:当年,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提出的文艺口号:提倡文艺创作“厚今薄古”,着重写解放后十三年,写活人,不写古人、死人)填新词、唱新曲。
昆曲紧跟形势十几年,1966年,全国的昆剧院却因为江青一句“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看到昆曲”纷纷关闭。
工资已经挣到八十几块钱的昆曲当红小生汪世瑜成为军工企业一名工人。
此后七年的时间,昆曲从汪世瑜的生活中彻底抹去。1979年,各地昆剧院恢复建制。汪世瑜用一年半恢复技艺,之后一样能挑大梁。
历经风浪的汪世瑜要么对王翔的算盘心知肚明,要么自觉地学习并套用了后者的语汇:“现在《怜香伴》的搞法是广泛吸收各界精英,关导、李银河、郭培,虽然他们本人都跟昆曲没有多大关系,但他们每人都有一大批关注者。由于有他们的参与,这些粉丝也会关注我们的戏,不求百分之百关注,能有2%的人关注,我认为也是成功的。”“昆曲哪能一成不变?昆曲在形成过程中,把歌舞杂技说唱融合到一起,慢慢磨出昆腔、磨出水磨调。几代曲家慢慢编制出几千种曲牌,是希望后人按照这些曲牌填词就行了。其实怎么可能?每朝每代都在改。昆曲最兴旺的时候是‘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怎么可能全国都唱一个腔调?都说《十五贯》是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其实《十五贯》改得最厉害,不仅情节大变,突出政治性,连曲牌也都打破了。为了通俗化,‘东寻西觅’给改成了‘东寻西找’,四声都倒了,曲牌只能推倒。”汪世瑜对昆曲要保持原汁原味的说法不以为然,“青春版《牡丹亭》变得也很厉害。”
在汪世瑜看来,“跨界”的人越多,昆曲就越有希望。“像王翔,他本来是搞音响的,对昆曲一点都不了解,先搞厅堂版《牡丹亭》,现在搞青春版《怜香伴》,他也能影响一批人。”
王翔确实跟昆曲素无瓜葛,现在他也不认为昆曲已经成为他血液里的旋律。“那是祖坟里刨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这一口得看市场认不认。王翔暗地盘算,如果这次《怜香伴》演出不成功,他就要放弃昆曲。

李渔,号笠翁,人称笠翁先生
关锦鹏:你找我,是因为我是“同志”?
世相流转,短短五十几年的北方昆剧院,却经历了因一戏生,因一戏死,死而复生好几个轮回,北方昆剧院的排练场仍然停留在1950年代。(注:“北昆”在《十五贯》的热潮中建院;“文革”初期,因为“鬼戏”《李慧娘》关门大吉;1979年复院。)“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思路决定出路”……各个时期的标语环绕四壁。没地方放的戏箱子挤挤挨挨堆放在舞台上。演员自带的腐乳、榨菜、黄豆酱、“味极鲜”堆在一张小桌上,以便为日复一日的排练盒饭加味。属于关锦鹏的那几个酱料瓶子扎在一个塑料袋里,他的口味跟别人略有不同。
艺术总监汪世瑜、导演关锦鹏、制作人王翔在一张老式办公桌后一字排开,三个人的经历串起来几乎就是一个昆曲大事记。
王翔1963年生,他三岁的时候,全国的昆曲院团关门大吉。四十岁之前,王翔几乎没有听过昆曲,他与戏曲惟一的接触是小时候陪奶奶听更为通俗的评剧。关锦鹏长王翔六岁,同样与昆曲素无瓜葛,却在2009年相继接到执导电影《牡丹亭》和执导昆曲《怜相伴》的邀约。
在饭桌上接到王翔的邀请,关锦鹏的第一反应是:“你找我,是因为我是‘同志’吗?”王翔说不是,“可是我觉得也不全然不是”。关锦鹏要求先看剧本。
王翔的改编本把原作36出戏缩成10出,“他(王翔)的剧本还是很有效的。写感情写得很巧妙,依据找得很好。”关锦鹏觉得王翔的剧本,对于一个受聘导演来说,已经是一个可以工作的基础。
两个礼拜之后,关锦鹏接到王翔寄来的光盘——汪世瑜已经把演员组合在一起,粗排了一版。“都是大远景,我看不清演员细微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关锦鹏觉得,在程式化的唱腔、身段之上,可抠的戏还很多。因为家庭的障碍,崔笺云和曹语花曾经分离了三年,关锦鹏为演员设计了一些靠在柱子上的唱段,并提示她们,靠在柱子上摩挲后背的动作可以理解为女同志的自慰。
女伶版、男旦版的演员们来自五湖四海,有昆曲老演员,也有北大、外国语大学毕业的大学生票友。
排练场上的刘欣然跟北京街头的男孩没什么两样,牛仔裤、休闲外套,脚上穿的却是一双蓝缎面的绣花戏鞋。他是男旦版《怜香伴》中的曹语花。刘欣然北大毕业,喜欢声乐,经人提示听程派京剧练习发声,一来二去成为票友,在2007年央视全国京剧票友大赛中得过大奖。
今年3月,刘欣然在根据老舍短篇小说改编的话剧《老舍五则》中扮演一个急于下海的票友,不久戏里的情节就在他自己身上应验:工作单位无法容忍他一再请假排戏,给他两个选择:要么专职唱戏,要么安心上班。刘欣然选择了前者。
女伶版的主演邵天帅和王丽媛是北昆年轻演员中的后起之秀。她们的排练时间经常要跟其他演出交错进行。
到晚上六点,从上午九点半开始的排练终于结束了,王翔宣布请大家吃饭。排练场上的烦躁和疲惫迅速被讨论去哪里吃饭的嘈杂、热闹取代。
演员排练一天有50元钱补贴。就在排练的时候,开发商几次来跟北昆谈院址改造,双方分歧依旧很大,拆迁成本太高。这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里,演员们还要在仿佛是1950年代遗存的办公楼和宿舍楼里工作、生活。有些房间的窗户坏了,挡着一块三合板。
几天以后,就是他们,要穿上造价几千到几万不等的戏服,上演几百年前的“女同志”传奇。
大幕将启,且听笛声深处是哪一个时代的意乱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