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的伤口正在愈合


                      

                     

            
                                      新建的羌乡小镇

                                    

                                          1.

 

又一个5.12来临的时候,我走进了北川。

我们从绵阳出发,经江油,到平武的平通。然后,再折回来,经桂溪过河,进入北川腹地,往老县城方向穿越。离开绵阳的时候,天气晴朗,太阳已经升起。但是一进入北川境内,天气就渐渐晦暗,过了桂溪大桥,天上已经飘起了细雨。5.12,这个特别的日子;北川,这个中国的伤心之地。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叠加在一起,连老天爷也忍不住落泪。

前面就是陈家坝了。陈家坝,这个名字,像一块烙铁,在我心头触碰了一下,引起一阵剧痛。因为两年前那个5.12,它是除北川老县城曲山镇外又一个遭遇毁灭性打击的地方。

地震不久,我曾经到过这里。我在一篇文章里写道:

 

这里是北川县陈家坝乡,太洪村。村对面一座无名大山,异峰凸起,危岩耸峙,动感十足。山体绵延,是它腰肢的扭动;一起一伏,是它深深的呼吸。经脉一样的道路在大山的肌肤上若隐若现,拣其中任何一条往上走,似乎都可以通天。若隐若现的道路都是从若隐若现的房子出发的。这些房子藏掖在山坳深处,还有白果、核桃和香樟们将它们遮遮掩掩。一块块土地镶嵌在山林之中。春天,油菜花开,金黄的色块涂抹在山腰山脚,像是造物主率性的笔触。山下是一条小河,都坝河。河水贴着山脚逶迤而流,澄澈,碧绿,像这里的时光一样缓慢。

来过的人都说,这里简直是一处世外桃源。

李家湾,大地里,水塔里,杨家院子。还有更远一些的水晶岩。这些自然村就散落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近百户人家,一律的羌民,至少已经在这里生活几百年了。他们的先祖不管来自哪里,都敬老祖宗大禹,敬山神、树神和家神,同样地向往羌族史诗《羌戈大战》和《赤吉格补》里讲的阿巴白构的英雄时代。

但是,回到世俗生活中,最亲近的还是天天面对的大山。大山里有密林,有蘑菇,有野兽,有清泉,长出了庄稼,养活了牛羊。他们与大山相依为命。他们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死在山里,也埋在山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像长在山坡上的庄稼,一茬一茬,任由老天爷收割。即使现在,有了电视机、洗衣机和电饭煲的日子,年轻人远走广州、深圳、上海、北京和杭州,远方那些陌生的地名像山上滚动的石头,不可阻挡地进入他们的生活,但是,他们与大山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靠山,吃山。孩子们无论走了多远,他们的根都在山里,永远无法拔出。

人在山面前,生命像蚂蚁一样渺小,蚂蚁一样脆弱,蚂蚁一样短暂。山在人面前,却代表着无与伦比的伟岸、强大和永恒。然而,5月12日下午2时28分,随着一阵地动山摇,随着几声惊心动魄的巨响,大山的形象被彻底颠覆了。

地震时,韩世全正在李家湾对岸割麦子。大地上下左右地颠簸,人成了簸箕里的豆子。他和老婆都被掀翻在地。他刚爬起来,就听见一声巨响,那边大山顶上一股红土冲天而起。一座一百多亩大、四五十米高的一座山头在弥漫的黑烟中飞了起来。紧接着,又是第二响,第三响。黑烟笼罩了一切,天昏地暗,如同黑夜即将来临。他被惊呆了,与老婆只能互相瞪着,说不出话。他以为是火山爆发。几分钟后,黑烟飘散,发现对面完全不认识了,大地里,水塔里,整个李家湾都不见了,大部分山体上,原先覆盖着的厚重的绿色不见了,肌肉般的隆起也不见了。大山像是被扒了皮,剜了肉,敲断了骨头,要死不活,奄奄一息。它受伤最深的部位,隐约可见有几股巨大的水流喷涌而出,像是它的鲜血。

52岁的付成燕两口子在河对岸的山上抢种包谷。地震时,他们被摔倒在地上,两人急忙爬到大树下,紧紧抱住。这时,山上的树都被摇得哗哗直响,到处都有石头在飞。好不容易安定下来,飞快地翻过山梁,他们傻眼了:几个生产队都不翼而飞,地形地貌完全变了,道路没有了,恍若身在异乡。没有了家,也没有可以回家的路。

年过半百,两口子在从学走路就开始行走的土地上,居然成了迷路的孩子。

我是第二次来陈家坝。上次是在前年。因为扶贫,我代表我所在的单位,为这里的乡亲送来了一批良种猪。就因此,我和乡党委书记赵海清成了好朋友。

现在,我和海清又在老陈家门口见面了。几乎全世界都知道,北川县是这次大地震中挨得最惨的地方,陈家坝乡又是北川全县最惨的地方。陈家坝场镇夷为平地。那天又逢场,死人成百上千。CNN曾经得罪了几乎全国的网民,“做人不要太CNN”成了最著名的流行语。现在,也是同样一个CNN,在陈家坝做了一次颇受称道的采访,让世界记住了我这个兄弟,看到了一个在灾难面前顶天立地的男人。地震中,海清几乎失去了全部的亲人。儿子,父母,岳父母,还有好多亲人。他的妻子也受了重伤。

作为一个乡的一把手,亲人和乡亲,谁的离去对他来说,都是切肤之痛。后来,我在网络上知道,他心脏本来就不好,地震后他就写好了遗嘱随时带在身上。那天,他身上也应该是揣了遗嘱在忙碌的。

海清带我直接去都坝河边。这里,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看得见的全部是天翻地覆形成的新土。像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处工地。这是只有老天爷的鬼斧神工才能开辟出的浩大工地。对岸的几座山头,有的落到了山脚,有的落到了都坝河中,有的飞过了河,在此岸制造了新的山头。山崩地裂,也可以说是地球张开了血盆大口,瞬间就吞没了对岸的几个自然村,也将此岸的十几户人家埋到了几十米甚至上百米深的地下。这其中,就有我那次送猪的人家。我送来的是DLY种猪,也就是约克、杜洛克和长白猪杂交的良种。这是些好漂亮的白猪啊。它们刚开始为主人赚钱,就随主人去了地下。

我们一边走,老陈一边指指点点,告诉我们这里埋了几户人,那边埋了多少户人。

我深感不安。我们现在就在人家的房子上走动,我一定惊动甚至踩痛了下面的乡亲……

 

现在,我们一路上驱车赶路,与两年前相比,眼中的景象已经恍如隔世。

灾区的伤口正在愈合。山外正是春末夏初,而大山深处的节令还在仲春。漫山遍野郁郁葱葱,万千杂树堆叠着浓浓淡淡的新绿。各种野花,姹紫嫣红,像爆竹,哔哔啵啵,绽开在嶙峋山石之间。即是陈家坝,那些被扒了皮的山体,那些从大山肚腹深处剖开的岩层,已经覆了稀疏的杂草。一处处新开拓的地基上,集中新建的农民新居,鳞次栉比的羌式楼群,样式别致,精巧,被树木竹林掩映。风景如画,让人有山间别墅或者度假胜地的错觉。太洪村,双堰村,红岩村……,北川的所到之处,莫不如此。特别是那些学校、卫生院,漂亮,现代,如果拍下照片,说这就是欧洲,是瑞士,恐怕人们都不会怀疑。

                                               2。

 

陈家坝到老县城不过一二十公里,震前是一条沥青路,在峡谷间蜿蜒。现在,因为地震毁掉的山路提升为相对平坦的水泥路,我们乘坐的大巴也可以保持高速,一支烟还没有抽完,车子已经在老县城的废墟之间穿行了。

这里我无数次来过。有次来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走到曲山小学附近,视野里几乎没有了活人。只有一种小鸟,在繁茂的树荫间啁啾不已,令人想起放学时叽叽喳喳的孩子,更加强调了这里是一座死城,所以就格外揪心,恐怖,毛骨悚然。今天我们因为是会议参观,重点是灾后重建,不下车。车上的音乐悲怆,低回,直击内心。人流从南北两个方向涌进来。废墟之间到处烛光闪烁,鞭炮此起彼伏。大路的显眼处缀满白色的纸花。缕缕香烟飘起,缓缓上升,飞向逝去的那些亡灵。

5.12以后的老县城,又经历了唐家山堰塞湖洪水和特大9.24的泥石流的多次洗劫,深沟填平,部分废墟被埋,地势垫高,许多摇摇欲坠的残存的楼房不得不加了支柱,视觉冲击已大不如前,但是因为过于惨烈,过于残酷,我们驱车而过时,依然有撕心裂肺之感。因为老县城里有近两万人被废墟掩埋,我们经过的街道两旁,那时密密地排列着尸袋,我就曾经在难闻的尸臭气味中,从一具具遗体间绕行。现在,即使512后老天爷利用多次的灾害,试图一点点地洗刷它的罪证,但是北川老县城它还是配得上我当时写的那些文字:

 

什么是当今世界最惨烈的场景,那就是北川;震撼,如果只能有一个地方可以匹配这个词,那就是北川。反复地毯式轰炸,不过如此;原子弹爆炸,不过如此;天崩地裂,乾坤颠转,也不过如此。

我无数次来过的北川,一个生机勃勃的山间小城,现在已经被分解为水泥板、钢筋、沙石和尘土,进入视野的只是一个巨大的废墟,一堆巨大的建筑垃圾。尸体还来不及全部清运,石头下,废墟的夹缝中,随处可见。昨天的一些居民、学生和公务员们,现在成排的躺在路边的尸袋里。那种只有在巨大的屠宰场才有的恶臭,将一切笼罩。曾经的水泥公路,像被扯断的面块。随时可以看见汽车压在比房子还大的石头下,已经还原为铁皮。北川中学的一处分部,被大大小小的石头粉碎。孩子们也许还来不及惊恐就失去了生命,还失去了完整的身体。只有旗杆还顽强地立在那里,令人痛苦地想到平日里飘扬的红旗下那些清脆的笑声。

 

按照总理的指示,北川老县城将建成地震纪念馆。这个纪念馆收藏的文物其实就一件,那就是废墟本身,包括被它深埋地下的一切,以及这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也许,这将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件文物。现在,同济大学设计的纪念馆方案已经通过,即将开始走下蓝图。护坡、堡坎、防洪排洪系统,道路系统,正在成型。老县城废墟,这件“文物”,即将成为灾难肆虐人类的见证,成为灾难面前人性的伟大不屈的象征。

 

                                               3.


                                  新县城即将落成的居民区


 

离开老县城,过任家坪、擂鼓镇、永安镇、安昌镇,就是北川新县城所在地板凳桥了。山东大道——一条新修的四车道大道,将北川最著名的这几个地名串在一起。

板凳桥两年前还是一片农田,属于安县。众所周知,在 “5.12”大地震中,北川羌族自治县伤亡惨重,损失巨大。县城正处于断裂带,3万多居民有一多半遇难,90%以上的房屋建筑坍塌震毁。毫无疑问,这里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唯一的羌族自治县,唯一的连县城也从地球上抹去的地方——灾难深重的北川,今后,她到哪里安“家”落脚?牵动着中南海和全国人民的心。震后不久,国务院温家宝总理就来到北川城外,久久凝望着远处的断壁残垣,眼眶湿润,坚定地告诉世界:“我们一定再造一个新北川!”

但是,虽然北川有2800多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但都是高山峡谷,农民找个巴掌大的平地的宅基地都难,何况县城!因此,她不得不向兄弟县求助。于是,根据四川省上报的《关于北川羌族自治县、安县行政区划调整及北川羌族自治县人民政府驻地迁移的请示》,经国务院同意,将安县的安昌镇、永安镇,以及黄土镇的常乐、红岩、顺义、红旗、温泉、东鱼6个村共215平方公里、8万余人划归北川羌族自治县管辖。

2009年春天,经专家反复踏勘,最终确定,在离原安县安昌镇和黄土镇之间的地方建设北川新县城。这是一块开阔的平坝,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亲自命名为“永昌镇”。这将是共和国版图上新增加的一个城镇,也是一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新城镇。

 

                                 

                                  新县城广场一角

永昌、永昌,蕴含着永远繁荣昌盛之寓意。这是总书记的希望,也是全国人民的祝福。

带着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期望,由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牵头,有六位两院院士、六位设计大师、50多家研究设计单位和近千名专家参与——中国设计界几乎是倾尽全力投入到北川新县城的建设。

今天的板凳桥,昔日的庄稼地和河滩上,在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呈现着一片激动人心的景象。推土车、挖掘机、自动装卸车轰轰隆隆,穿梭般往来,如同众多装甲车和重型坦克在投入一场决战。对口援建的山东省,十七个地市的建设大军在各自完成了各乡镇的恢复重建之后,移师板凳桥,分工切块,同台竞技,全面展开新县城的建设。道路在延伸,楼群在崛起,园林绿地在形成……透过那些脚手架和防护网,我们强烈地感觉到,新的城市新的工业园区,即将剥下它们那些神秘的盖头,现出她迷人的面目。密密的塔吊举起森林般的手,正把一个不大,但也许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引人注目的新县城,从大地上托举起来。

                                            4、

北川纳入灾后重建灾后重建规划的项目413个,总投资227亿元。其中山东援建项目260个,总投资82亿元。这些项目,涉及民生、公用事业、基础设施和产业重建。按目前进度,“三年重建任务两年基本完成”的目标,一定能够实现。那时,她将至少跨越20年。丰衣足食,有房住,有就业,有保障,世代僻居深山的羌人们,将一步踏进祖祖辈辈不敢梦想的生活。

5.12 两年后的北川,正在废墟上重新站起。他就像古代这片土地上那些穿生牛皮铠甲手执弯刀的战士,从战场上站起来,擦干眼泪,擦干血污,重新成为一个雄赳赳气昂昂顶天立地的羌家汉子。

 

 

 

 

陈霁注: 因为会议参观,我有机会在5.12来临的时候走进北川。于是我随手记下一些文字,以表达我对北川的敬意和对遇难者的告慰。遗憾的是,天气阴晦,行程匆匆,没有停留,我的照片是在汽车行进途中透过车窗拍的,效果只能这样了。另外,因为技术的原因,还有稍好的照片无法拿进来,真对不起大家。 

:本文有幸被推荐到首页,标题改成“北川的伤口正在愈合”。这也是我原来备选的标题之一,这里,我就服从编辑的意愿,也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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