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语是一个民族的回想与记忆


 

谚语是一个民族的回想与记忆

 

李建永

 

      多年以来,我一直非常喜欢谚语,也很注意收集各地的谚语。谚语句句实在,处处有根,饱孕沧桑,笑看人生。透过谚语,可以真切地感知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质与品格。关于谚语的性质、地位、作用以及源流和美感等问题,或许将来需要做一本大书加以阐释;现在,谨粗粗罗列几条如下。

 

一、十里风俗不同,万里谚语相同

    ——谚语的普世价值

 

      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承载着、体现着他所生长和生活着的特定地域的语言文化和风俗习惯;而每一个特定的地方,又有自己独特的方言俚语和风土人情。十里风俗不相同,一方水土一方人。人,和土,和水,和风俗,以及文化与传统,有着割不断的“血脉亲情”。

      然而,十里风俗不同,万里谚语却相同。虽然谚语中有一小部分俗语(土谚),也有很强的方言性或曰地域性,并且只流转和适用于当地、当时、当下;但是更为广泛地流传在中华大地上的大量谚语,却具有穿越时空的能力,更具普世价值。比如“习惯成自然”,比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如“成人的不自在,自在的不成人”等俗谚,还用分出(或者说还能分出)地域的东南西北中吗?《礼记·祭义》有四句话:“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这是曾子阐释“孝道”时所说的话。我以为,这个评价也同样适用于谚语——放之四海而皆准。

      谚语不仅覆盖的地域广,而且涵盖的内容也多。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人情物理,世态幽微,上至天文,下及地理,包罗万有,无所不及。

 

二、是真佛只说家常

    ——谚语的亲和力与感染力

 

      谚语是平凡人的家常话,在家长里短中包含着生活的哲理和人生的哲学。比如,“粗布衣裳家常饭,吃不俗,穿不烂”;比如,“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比如,“花有个红的不红的,人有个能的不能的”;比如,“少不离家是废人,老不离家是贵人”;比如,“千两纹银万两金,难抵父母在世恩”,等等。

      比之官话八股,小报八卦,谚语是千锤百炼的家常话,既不八股八卦,又有人间烟火气、泥土味、草根性,听来入心入耳,入情入理,引人入胜,感人殊深。

      谚语面对的永远是天下苍生。谚语讲的是人话,也是情话。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日日相逢说谚语,共饮一江水。谚语就像少女的眼睛,总是那么美丽、明澈而深情。

      老话说,读了《诗经》会说话,读了《易经》会打卦。但这是老黄历啦。除了个别几句如“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之外,现在还说《诗经》里的话,有几人能听得懂呢?听而不懂,就丧失了语言最基本的交流与交际功能。而谚语却永远是鲜活崭新的!它在交流和交际方面,具有天然的亲和力与感染力;因而还有一种“高附加值”,那就是:多学谚语会说话。

 

三、诗贵含蓄谚贵真

    ——谚语的真实性与艺术性

 

      《韩非子》讲过:“古无虚谚。”由于谚语是我们的先民口耳相传下来的,真实,是它的生命力之所在。不然,谁会将一句官话、假话或者虚与委蛇扯谎的话,一代又一代地义务传递下来呢?真实,是所有艺术的生命,是一切价值的根基。真,也是美和善赖以生存的依据。

      谚语的内容及内涵,都是向善、劝善的。善是人类的最高法律。善是人心的指归。

      谚语本身也是美的。譬如,“春风吹破琉璃瓦”,“英雄难脱美人手”,“秋风响,蟹脚痒”,“世间好事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等等,读着就有美感,赏心悦目,齿颊留香。再如,“一青一黄是一年,一白一黑是一天”,色彩对比,简单分明,清水芙蓉,浑然天成,可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谚语之美,还体现在它的思想含量上。邓公的“猫论”与“过河说”,就是通过谚语“打比”的方式——“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和“摸着石头过河”——来表述其思想精髓的经典之作。

      所有的谚语都是比喻,所有的比喻都是诗文。

      诗意是美,隽永是美,幽默是美,思想是美,朴素简单、自然天成更是大美。谚语形象生动,机智警策,言简意丰,高度浓缩,绚烂至极,归于平淡,少少许胜多多许。

      科学求真,宗教求善,艺术求美,而谚语则钟于一身。因为,在每一条谚语的内核之中,都包含着真、善、美的因子。

 

四、打一个比方劝一个人

    ——谚语的实用性与社会教化功能

 

      “好”的基础是需要。谚语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它的实用性。谚语中保留着许多对生产生活颇有用处、对世道人心颇有教益的东西。比如,“春捂秋冻”(穿衣方面),“吃饭先喝汤,到老不受伤”(饮食方面),“过了夏至节,夫妻各自歇”(健康方面),“惊蛰百虫动,走马快耕田”(生产方面),“雷阵雨,三后晌”(气象方面),“花开在春天,人学在少年”(励志方面),“驴作乱是料作乱,人作乱是钱作乱”(警世方面),等等。

      《尚书·说命下》说得好:“学于古训乃有获。”古训——包括谚语——都是“经验之谈”。经验包含着批评。批评就像呼吸,是任谁都离不开的。谚语是劳动的酬赏,经验的批评,生活的宝典,思想的结晶。谚语是人类历史长河里沉淀下来的金子。古往今来,谚语一直在“自觉地”承担着一种社会教化功能,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即使是从未上过学的人之父母,也可以用谚语来教育子女,引导他们长大成人。他们经常说,不听老人言,一世苦黄连。还说,老人不传古,后生失了谱。他们深信,从先辈那儿承传下来的谚语,就是生活的法则,甚而还是人生的准则和法律呢。

      《老子》三十五章讲:“道之出言,淡兮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谚语是道。乍看平淡无奇,并不起眼儿,而实则于社会和人生都非常有用,且用之不竭。可以说,谚语是人生的伟大向导。

 

五、礼失而求诸野

    ——谚语的历史记忆功能

 

      由于时代的久远,或者由于历史上的统治者强制性的改变,很多传统中优良的东西,在所谓的“主流社会”或曰“上层社会”里,消弭了,破坏了,遗弃了,丢失了,“风流俗败”了,“礼崩乐坏”了;然而,它也许还片段地或者完好地保存在民间——在野。

      譬如,谚语所说的“冬至岁首”和“百节年为大”,即道出了“年”与“岁”的根本区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实,“年”与“岁”,也不同。“年”在古籍中称之为“朔数之年”,反映的是月亮与地球的关系,因而“年”是与月亮相关的太阴历(即阴历),正月朔为“年首”(俗称“大年”)。“岁”在古籍中称之为“中数之岁”,反映的是太阳与地球的关系,因而“岁”是与太阳相关的太阳历(即阳历),冬至为“岁首”。我国使用了三四千年的农历——夏历,是一部非常精密而科学的“阴阳合历”。由于每个月有多少天,每年有几个月,均与月亮相关,因而“月份”和“年”属于阴历;又因为“数九”、“数伏”以及“二十四节气”与太阳相关,所以属于阳历。在华夏民族历史悠久的农耕文明社会里,阴历与阳历谐和地统一于农历之中,各行其轨,并行不悖。我国的农历,要比欧洲于16世纪末叶以简单的数学分段方式(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日用不差,四六九冬三十日,唯有二月二十八)所制订出来的“格里历”——亦即当今世界上所通行的公历,不知要精密多少倍,科学多少倍,先进多少倍!

      然而,这些非物质的文明遗产,至今仍完好地保留在普通村社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保留在“冬至岁首”、“百节年为大”、“冬至大如年”等诸如此类的谚语之中。

      《诗经·大雅·板》:“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汉书·艺文志》:“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所谓“礼”者,既有节俗层面的,也有器物层面的,还有制度层面的,更多的则在文化或曰文明(包括思想和观念)的层面。

      “礼”在野,在刍荛,亦在谚。

      谚语是一部口口相传的文明史。

      谚语是一个民族的回想与记忆。

 

六、俗语不俗

    ——谚语的雅俗问题

 

      谚语是人民群众口头创作、且口口相传的口头文化。不在文字,不离文字。大道必简,至言不饰。常言,假金方用真金镀,若是真金不镀金。谚语是真金子,毋须美饰。

      譬如,“屎臭三分香,人臭不可当”,“千臭万臭,马屁不臭”,“聪明人点眼就转,糊涂蛋眼皮子挤烂”,“没有乡下的泥腿子,饿死城里的油嘴子”,“编筐编篓,重在收口”,等等等等。

      读着或者听着这些屎呀,臭呀,马屁呀,糊涂蛋呀,泥腿子呀,筐呀篓呀……等等“不雅”的字眼儿,为何不感到粗鄙,不感到砢磣,不感到俗不可耐呢?

      因为在大俗的字面背后,蕴涵着大真、大善、大美和大雅!

      俗语不俗,还在于它的推陈出新,不落俗套。比如“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应该算是一句很老套的俗语了吧?但它在近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几个特定历史阶段,不断地添加入鲜活生动的新内容,于是便日新又新、旧貌换新颜了——

 

          ○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处处不留爷,爷去当八路。

                         (抗战期间)

 

          ○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处处不留爷,爷当个体户。

                    (改革开放以后)

 

          ○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以后想留爷,爷爷还不住。

             (新时期以来的牛人口气)

 

          ○ 此处不留爷,爷还得留此处。

          再敢欺负爷,爷当上访户。

           (近年来流行,无奈或者耍横)

 

七、一句谚语千层意

    ——谚语的多义性与学术性

 

      有关人情物理方面的谚语,很大一部分都具有多义性。比如,“蛇大窟窿粗”,本义如字面;而它的引申义却是“家大业大消耗大”,以及“进项多者出项也大”等等。又如,“望山跑死马”,本义是说看山很近,其实不近;它的引申义却是“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或者“人的欲望是不能没有止境的”以及“贪心会害死人”等等。还有一个更绝的例子,“有状元的徒弟,没状元的师傅”,你说它到底有多少层意思呢?几乎有N个人,就能说出N种意思,充分体现出“一句谚语千层意”的真髓。

      谚语的多义性,既增加了它的内涵的丰富性,又拓展了它的外延的多向性,使之更加具有模糊美与弹性美。

      谚语,就像是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太浩瀚,太博大了,广阔而幽深,所以亦称之为“谚海”。海水不可斗量啊!表现之一即在于,小谚语中蕴含着大学问。有的谚语“出身”就很有“学问”,而有的谚语本身就是一个重大的学术课题。

      比如,人们常说的“人心不差米”,这个“米”字,就颇有来历。我国最早的度、量、衡单位之确立,都与粮食(上党的黍子,双胞胎,颗粒一样大)有关。上古的长度单位,以一粒黍子的高度为一分,十粒黍子为一寸,十寸为一尺,十尺为一丈,十丈为一引,十五引为一里。要表达“以心换心,间不容针”之意,上古最小的长度单位就是分——即一粒黍子的高度,比黍子颗粒更小的粮食是米,所以俗话才说“人心不差米”,也说“人心不差一粒米”。

      再比如,“冬至当天数九,夏至三庚数伏”——为什么单叫数九,而不叫数六、数七、数八、数十、数十一呢?而数伏又是怎么回事呢?

      又比如,“要知来年几月闰,抛去冬至数月尽”——这话到底准确与否?农历的闰月为何是“三年一闰,五年二闰,十九年七闰”呢?

      还比如,“夏至三庚入伏,立秋五戊为社”——为何说“社”是“中国的感恩节”?为何说中国的“社会”是从“社”演变而来的呢?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谚语,每一条都是一个重大的学术课题,甚而还称得上是学术难题呢。

 

八、甘瓜苦蒂,物无全美

    ——谚语的片面深刻性

 

      除了像“瓜无滚圆,人无十全”、“十个指头有长有短,一树果子有酸有甜”、“要说是没运气吧,捡了半袋子米;要说是有运气吧,打了大半夜的鬼”等少部分的谚语,注重“一分为二”或“全面兼顾性”;而大部分谚语,强调的则是“见解的独到性”和“片面的深刻性”。

      由于谚语只是“一句话”,即使再说它“浓缩的是精华”,容量也毕竟有限。因而谚语一般只强调它要强调的“那一点”,或者“那一面”,在“点”或某一方面,有其独到的深刻性与准确性,但并不强求面面俱到,珠圆玉润,四平八稳。向左转向左转正好碰到了向右转的。这就每每会出现谚语与谚语之间的“打架”和“矛盾”。

      比如:一方面说:“尝遍百果可成仙,吃全杂粮不生病。”一方面又说:“吃了五谷生百病,不吃五谷要了命。”

      再如:一方面说:“自大一点臭。”一方面又说:“不癫不狂,其名不彰。”

      又如:一方面说:“寡言真美德。”一方面又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

      还如:一方面说:“哄死人的不偿命。”一方面又说:“巧诈不如拙诚。”

本来嘛,大千世界,万事万物,千变万化,多彩多姿。因而,客观、真实而又艺术地反映主客观世界的谚语,也就必然体现出它的丰富性、复杂性、嬗变性、多面性与矛盾性。

 

九、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谚语的生命力与经典性

 

      沿着河流走,总会到海边。中华文明之所以博大精深,历久弥新,汇聚了多少代人的思想结晶啊!如果说经典是太阳,而个人的思考充其量只是火光。而每个民族的全部经典,几乎是该民族所有优秀头脑的思想总和。故荀子曰:“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刘子》亦云:“不游于六艺,不知智慧之深。”

      谚语,是随处散落在经典里珍珠。

      我曾专门留心过我国的传统经典,除《老子》一书而外,很少有经典老书中没有引用过民谚俗语的。谨举几个先秦典籍中的例子:《尚书·酒诰》:“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人监。’”《列子·杨朱》:“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左传·桓公十年》:“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国语·周语下》:“谚曰:‘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庄子·秋水》:“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韩非子·五蠹》:“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孟子·公孙丑上》:“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

      深人无浅语,好话有来历。这些远古的俗谚,即便是出自刍荛,也必然是有头脑有见地的刍荛。因为,每一句能够流传下来的俗谚,都是一次创新与发现。所以说,好谚语往往是有“根”有“源”的。只有根深才能叶茂,只有源远方可流长。

      比如,“习惯成自然”和“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两句熟得不能再熟的俗语,最初却是出自孔子之口;还有“水无鱼依然是水,鱼无水一日难活”,最早亦出于孔子的高足子夏之口;俗谚“财聚了,人散了;财散了,人聚了”,则直接脱胎于《礼记·大学》中的“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而“狐死正丘首”一谚,即使上溯到《礼记·檀弓上》,依然在说“古之人有言曰”——足见其根源之深远。

      有道是,人活百岁的少,话留千年的多。因而古人尝说,有天下不如有说。然而,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经典虽说是学际于天人,博大而精深,但是如果不通俗、不关风,就不能够深入浅出,雅俗共赏,广泛流布,传之久远。而能够流传下来的话,一定是精短的话,精彩的话,当然也是经典的话,今天的话。不精短,则道不简不行;不精彩,则不精不诚,不能动人;而经典与今天,也可以说是一码事儿,因为经典性不仅仅包含着思想性与艺术性,同时也包括与时偕行的现代性。

      所以说,谚语是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经典中的经典。

 

              (发表于2010年4月2日《中国社会报·社会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