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鬼




清明节扫墓祭祖,俗称“鬼节”。《礼记•祭义》云:“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是人死为鬼。古代有儒佛道“三教合一”的说法,儒教貌似道德说教,其实也是宗教。所信奉的神灵,包括天神、地祇和人鬼。在儒教的祀典中,人鬼不是所有人的亡灵,而是已故的祖先。孔子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不是你自家祖先的鬼,你去祭祀,就是谄媚。也就是说,别人家祖先的鬼,跟你没关系。可见儒教的宗教情怀,是比较狭隘的。所以,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民间的鬼都很阴森恐怖。
却说我小时候,五六岁之间,晚上,爸妈都要上夜班,在学校办公室集中学习或备课,不放心我们到处乱跑,就把我们锁在家里,嘱咐我哥:“天一黑,就带弟弟上床睡觉!”那时还没有电灯,天一黑,屋外月光朦胧树影婆娑,投射到屋内,光怪陆离,很吓人。我哥划跟火柴,点亮煤油灯,放在床头凳子上,然后叫我上床。我横板顺跳,大吵大闹:“咋个天天都有晚上嘛?”我哥说,我们人是地球上的动物,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啊转啊,转到上面,朝着太阳,就是白天;转到下面,背对太阳,就是晚上。我还是搞不懂,我哥就抓起床下的皮球,说地球就像这个皮球,人站在上面,地球转到上面,人就站立着;转到下面,人就倒立着。我还是不懂:“我们人不掉下去了?”我哥说:“地球有吸引力,把我们人紧紧吸引在上面。但倒立久了,就会头晕,所以,一到晚上,我们就得睡觉。”我真地感到有些头晕,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点亮煤油灯,交叉双手,变换各种手势,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不是鬼影,而是马头,或鸟或龟,就象演幻灯一样。我照着做,墙上就出现了两个马头,呲牙裂嘴,互相嘶咬。但我的马老是被他咬住,我不干,让我哥的手不准动。他却突然把手藏在背后,墙上的马头也就不见了。我要抓起他的手咬,窗外一阵风吹来,灯火摇曳,忽明忽灭,我哥大叫一声:“鬼吹灯!”跳上床,用毯子蒙着头。我被吓惨了,也钻进被窝,气都不敢喘。我哥却瓮声瓮气,摆起鬼龙门阵。说有个人,晚上去河边钓鱼,听见有个声音叫他的名字。他答应一声,一个水鬼就冒出来,把他拖下水,找他当了替身。还有一个人,喝醉酒,半夜回家,听见树林里有人唱歌,他问:“你谁啊?”树林里也问:“你谁啊?”他仗着酒胆吼道:“我是北门上的张铁匠——”他就被悬挂在树上,死了,当了吊死鬼的替身。我哥叮嘱我,如果走夜路,听见有陌生人叫你名字,千万不能答应他,那可能就是鬼在找替身!我觉得这个世界好恐怖,但越恐怖越让人好奇,感觉有一种恐怖的美丽,被惊吓之后,产生的快感。
我就缠着我哥摆鬼龙门阵,他却摆起谱来,要我为他抠脚丫子。我不干,他就打呼噜作昏昏欲睡状。我抠一下他的脚丫子,他就慢悠悠道:“从前,有一个人,晚上出去——”停顿下来:“晚上出去干嘛呢?”我又轻轻抠两下,他才继续开讲,好像他的脚丫子是鬼龙门阵的开关似的。现在回想,故事简单,千篇一律,吊死鬼、水鬼、气死鬼、饿死鬼,这样鬼那样鬼,全是死人变的。记得我问我哥:“我们家也有死人吗?”我哥说:“好像没有?”后来我才知道,我家也有死人,而且就在他给我摆鬼龙门阵的时候,我在乡下的爷爷外公,非正常死亡,都是饿死鬼。今年寒假回老家,给我妈祝八十华诞,听我古稀之年的表哥说,外公死前最后一句话:“给我喝一碗米汤~~”我爷爷更惨。听我么叔回忆,爷爷瞪着枯眼,默默流泪,就这么变鬼去了。
当年,爸妈却没告诉我们。我妈说,不是怕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阴影,而是怕自己被划为右倾。那个时代,父母都成了饿死鬼,但如果说吃不饱饿死人,就是攻击社会主义。后果是什么?这是现在怀念毛时代的“愤青”,不能想象的。我也不能想象,问我妈:“为什么当年,你们不寄点粮食给爷爷外公?”我妈眼泪都流出来了,说:“那就没有你们!”养儿方知父母恩,母爱无边,父爱也无边。为了儿女,父母可以牺牲自己,更何况爷爷外公?“郭巨埋儿”这样的孝子,即使在古代,也是凤毛麟角。但父母心里有愧或者忌讳,说爷爷外公是病死的。我连爷爷外公的坟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清明去扫坟祭祖。
还是来说鬼龙门阵。记得有天晚上,我跟我哥抠脚丫子,他却不摆鬼龙门阵,说他饿了,要我去找点吃的东西。我说我怕鬼,他说他给我壮胆,就唱道:“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我跳下床,在煤油灯摇曳的光影中,找到墙角的泡菜坛子,抓起一把泡菜,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忘了吹灯。不知是谁,梦中把煤油灯碰翻了,倒在床头上,把毯子点燃了,我们却呼呼,睡得跟死猪一样。等我妈半夜下班回来,闻到一股焦糊味,冲到床前一看,毯子烧了一个洞!把她吓惨了。不幸中的万幸,煤油灯倒在床上,虽然把毯子烧了一个洞,却熄灭了。否则我哥和我,早已变成了鬼。
这不是危言耸听。我家所在的县城小学,最早是一座古刹。古刹很大,建在山坡上,面朝笔架山,背临北门河。我家住在校门口左手的木墙瓦房,单家独户,离群索居。浪漫地说,像“独体别墅”;准确地说,像单位的门房。记忆中,屋前隔着泥巴路,有一间土墙瓦房,是学校的音乐室,土墙上有一道很宽的裂缝,我哥说,是蟒蛇爬出来的;屋后是一大片菜地,蝴蝶、蜻蜓、蟋蟀、蚱蜢的乐园,菜花蛇也出没其间。如果那天晚上,煤油灯倒而不灭,引燃毯子,床垫是稻草,墙是木板,干柴遇烈火,烈火熊熊。四周无人,房门紧锁,人不知鬼不觉之间,我哥和我,就可能在烈火中永生了。也许现在,我们的孤魂,还可能在半夜游荡,在神州大地,呼唤过往小孩的名字,寻找替身?
从此以后,爸妈去上夜班,再也不锁门,也不让我们点煤油灯。叮嘱我们,晚上早点睡觉,不要到学校外面乱跑。我很害怕:“晚上有鬼吗?”我妈笑道:“外面鬼多得很,家里没有。”后来回想,我真孤陋寡闻,连自家的鬼都不知道,何况这个牛鬼蛇神妖魔鬼怪的世界?
但我在冥冥之中觉得,那盏倒下去的煤油灯,可能是我爷爷我外公的在天之灵吹灭的,鬼吹灯?他们都是饿死鬼,同四十年前的几千万饿死的鬼魂,游荡在神州,当然不可能找子孙当替身。我们是受科学教育长大的,不相信什么鬼神。今年清明,却煞是热闹:据报载,有上坟祭祖的,有祭祀先烈的,有祭祀打黑英雄的。这当然是时代进步:“鬼节”成了“万圣节”。但我想起孔子那句话:“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感觉很有深意:连自家的苦难都不知祭奠,你能祭奠别人家的苦难吗?家家有本念难的经,正如样板戏中扬子荣咏叹:“普天下被压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泪账~~”想起我爷爷我外公们的死,他们都是“新社会”的饿死鬼。谨以心香一瓣,在清明之际,邀祭爷爷外公的亡魂,以及那时代三千万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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