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宝贝》书摘
做彩虹也很好
一群孩子在游戏场玩,我突然发现,啾啾离开了这群孩子,独自坐到一边,背对游戏场,面朝另一个方向,发了许久呆。我悄悄望着她,心里想:真是我的孩子啊。
这是三岁的啾啾,三岁的啾啾喜欢发呆。
一开始,我没有留意。有一回,她和我在书房里玩橡皮泥,我要工作了,这游戏只好中止。她不大愿意,但也顺从了,指着散放的橡皮泥对小燕说:“把这些给我拿走。”说完头不回地走出书房。我们都很惊奇,到厅里看她。她端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对我们仿佛视而不见。小燕说:“看她像什么?”我说像公主,便喊“殿下”,假装要行下跪礼。她仍是毫无表情并且不理睬我们。我有点心虚,解嘲说啾啾是在演戏。这时她仿佛猛然醒来了,说出了一句出乎我的意料的话:“我没有演戏,我是在发呆呢,发呆挺舒服的。”我立即相信,她说的是自己的真实感觉。
妈妈说:“你再发下去吧,多舒服一会儿。”她尝试了一下,不成功,说:“发不出来了,不是想发就能发的。”她说得对,人进入发呆的状态是无意识的,无法刻意为之。
发呆是一个人从周围的世界抽身出来,回到自己,回到更深邃的存在。在发呆的时刻,我们调整情绪,修复心灵,积累感受,酝酿思想。当孩子发呆时,大人应当尊重,不可打扰。
我曾经打扰。那一回,啾啾因为什么事伤心落泪,渐渐止哭了,呆呆地看着我,其实是在发愣。我误解了,对她微笑,她突然生气地说:“我发呆的时候是不会笑的!”我意识到她的判断是对的,我实际上是想用我的微笑来引发她的微笑,她对这种施加情绪影响的企图感到愤怒。我由此想到,孩子的心情有阴有晴,实属自然,大人无权支配,实际上也支配不了。
此后,我们家制定了一条规则:发呆是每个人的神圣权利,不允许他人侵犯。(3岁)
周末,啾啾弹钢琴,弹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走到床边,弯下身,把脸贴在床单上,一动不动。
妈妈问:“宝贝怎么啦?”
她说:“我觉得没意思。”
妈妈说:“你去找小朋友玩吧。”
她起身,眼中含泪,摇一摇头。
妈妈说:“那就看一会儿动画片吧。”
她仍摇头,说:“不想看,没意思。”她不停地说没意思,越说越伤心,大哭起来。
我劝道:“人有时心情不好,就会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以后心情好了,还会觉得有意思的。”
她哭道:“我今天怎么办呀。”
妈妈说:“妈妈带宝贝去翻斗乐玩,好吗?”翻斗乐是北京的一个儿童游乐场,妈妈带她去过,她玩得很开心。
她拒绝,说:“不想。”
妈妈问:“宝贝是不是觉得翻斗乐也不好玩了?”
她答:“不是不好玩,是觉得没意义。”
我夸道:“宝贝真棒,聪明孩子才会这样想问题。”
妈妈说:“我们找点儿有意义的事做,好不好?”
她问:“去哪儿找?”
妈妈说:“随便做点儿什么事呀,做着做着就会觉得有意义了。”
她仍说:“不想。”
妈妈试探道:“要不就吃块巧克力?”
她问:“听说吃了巧克力,人会快乐起来,是吗?”
她跑去拿巧克力,吃了两块,说:“还是没意义。”
这当儿妈妈已经打了电话,请她的好朋友美美来家里玩。美美到后,两个孩子很快大呼小叫地玩在了一起,看她快乐的样子,刚才的痛苦已经不见踪影。
啾啾刚才是陷入了一种情绪,这种情绪叫无聊。人生常有无聊的时候,这时候,人觉得一切都没意思,包括平时喜欢的那些事儿,实质上是模糊地意识到了生命意义的欠缺。孩子也会无聊,这不是坏事,也许正是灵魂深化的征兆,对意义的痛苦追问将会导向对意义的积极追求。(5岁)
汽车驶行,啾啾望着车窗外的夜景发愣。过了好一会儿,她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话。我问她说什么,她仍在出神状态,声音很轻,我把耳朵凑近,听见她说的是:“我想做彩虹也没有什么坏处。”
“可是这样你就没有爸爸妈妈了,就不认识我们了。”我说
“我会有许多朋友,太阳、月亮、星星、云、天空都是我的朋友。”
“可是我就没有你了,爸爸不能没有你。”
“那时候你还不认识我呢。”
我问:“你是说你生下来以前?”
她点点头。然后,我们两人都沉默了。我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感动和悲哀,从她似乎幼稚的遐思中听出了一种禅意,甚至听出了一种近乎出世的意味。(5岁)
啾啾问妈妈:“要是你生的是笑笑怎么办?为什么正巧生的是我?”笑笑是幼儿园里她班上的一个女孩。她爱妈妈,为妈妈生的可能不是她、她和妈妈可能错过今生今世的因缘而后怕。(5岁)
嘟儿七岁时和她妈妈之间也有这样一次谈话,是我们同游卧佛寺时我亲耳听见的——
“妈妈,如果你和爸爸没有结婚,还有没有我?”
“当然没有了。”
“如果你和别人结婚,不是也可以生我的吗?”
“我和别人结婚,生出来的就不是你了。”
“那爸爸和别人结婚,就可以生我了吧?”
“爸爸和别人结婚,生出来的也不是你了。”
嘟儿困惑地问:“那我呢?”
她们问的都是个体生命和人间亲情的偶然性。为什么这个女人正巧生的是这个孩子?为什么这几个生灵正巧在一个家庭中遇合?没有人能够回答,佛教说是缘,但缘又是什么呢?
一天夜晚,临睡前,啾啾情绪很不好,我问她是不是烦,她不耐烦地说:“不是烦,什么也不是,你说哪个词都不是,不说也不是。什么解释都不是,神仙的解释也不是!”天哪,这么哲学!但她说得对,用语词来表述情绪总是词不达意的,尤其是来表述一种不可名状的心烦意乱。
又一天,她好几次对我说她很烦,每次我问她为什么烦,她的回答都是:“不知道,知道了就不烦了。”
非常准确。我想起了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对“烦”(Angst)做过详尽的描述,其特征正是没有确定的对象,在这种情绪中,人仿佛毫无来由地感到焦虑不安。海德格尔认为,这种情绪把人与俗世琐事隔离开来,具有启示“真正的存在”的重大意义,因而称之为一种本体论的“基本情绪”。(6岁)
在公园,我俩一路聊天。她突然说:“有时我老觉得自己在做梦。会不会一直在做梦,还没有醒来呢?”
我说:“夜里做梦,早晨醒来了,虽然自己知道,可是会觉得还在一个更大的梦里。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她点点头。
我给她讲庄生梦蝶的故事,然后说:“庄子是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你看你多棒,和他有一样的感觉。”
她不理会我的夸奖,接着说:“我生在这个家里,你是我的爸爸,妈妈是我的妈妈,这是不是也在做梦呢?我怕梦会醒来。”
她沉默了,我也无言,心中惊奇她小小的年纪已经有人生如梦的忧思。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现在这个三口之家,组成了我的生活的最重要内容,似乎令我感到无比踏实。然而,我心中也常常会泛起空漠之感,会想到这乐融融的生活情景只是暂时的,孩子会长大,将独自走入这个残酷的社会,命运不可知,而我会死,不再能看见和守护她的未来。在沉醉于过程的同时,我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对结局要有精神的准备。(7岁)
啾啾说:“我总觉得深处还有一个脑子,和外面这个脑子想的不一样。”
非常好。她的意思可能是,外面的脑子是意识,深处的脑子是无意识。她的意思也可能是,外面的脑子是社会性自我,深处的脑子是精神性自我。都非常好。(9岁)
我们习惯于把情绪分为正面和负面,似乎烦恼、寂寞、无聊是纯粹负面的情绪,必须加以防止。我们总是强调对人生要有乐观和进取的态度,似乎悲观和守静是纯粹消极的态度,必须予以否定。在教育孩子时,我们尤其如此。我的看法不同。在我看来,正是一些被断为消极和负面的心情,可能是属于灵魂的,用啾啾的话说,是“深处的脑子”在思考,相反,“外面的脑子”则容易满足于浅显的欢娱。所以,当孩子出现这类心情时,不必大惊小怪,反而应该视为正面价值。我相信,有这类心情的孩子,心灵会更丰富、深刻。其实,哪个孩子没有呢,区别在多少,更在大人是否珍惜和理解。当然,凡事有一个度,孩子太深沉了也不好。不过,正因为是孩子,就不会太深沉,旺盛的生命力自然会在生命的欢乐和忧愁之间造成适当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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