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古松,四百五十多年只做了一件事
张阿泉
为拍摄电视专题片或纪录片,二十年来,我走访考察过内蒙古境内大大小小、散落各处的几十座召庙,发现了一个动人的生态现象,即“凡有召庙的地方必有古树”,宛如“伴生”、“孪生”一般,为此我还写下一篇短文《寺庙里的古树》来记录这种感受。
翻阅内蒙古宗教研究专家德勒格先生编著的《内蒙古喇嘛教史》可知,清朝力推喇嘛教,大量财力、物力和人力都耗费在兴建寺庙上,导致召庙林立、喇嘛众多。召庙是当时地广人稀的草原地区之主要建筑形式,兼备行政、宗教、农贸、教学、研究、集会、医疗等多种功用和优势,因此成为凝聚四方的“草原心脏”,有的甚至宛如“宗教大学”。
召庙里的喇嘛,因年少向佛、隐居修道、心无旁骛,所以多有学识渊博、精通三藏、擅译经典、医术高明的专家出现。喇嘛教僧人实行学位制,分“却伊拉扎仓”(喇嘛教基础学科)、“卓德巴扎仓”(密宗学科)、“东科尔扎仓”(天文、地理与预测占卜学科)、“满巴扎仓”(病理医疗学科)、“喇嘛日木扎仓”(经典、翻译与菩提道学学科)等学位,类似于当代高校硕博研究生教育,但其难度、质量与境界远非俗世的浮躁功利可比。要取得这些学位,僧人必须吃得大苦、下得笨力,每日默对青灯黄卷诵读不辍,经过漫长深入的学习与研究,灵觉于心,贯穿于行,最后还要通过严格的考试与激烈的答辩。
谨以“满巴扎仓”为例,要获得此学位,僧人必须熟读蒙藏医书,懂得人体构造、生克制化、风寒湿热、寒暑变化的道理,能通过诊脉、察便、审尿来准确判断疾病原因,能熟稔运用解剖、刮割、拔罐、针灸、正骨等各种医术为患者治疗疾病。召庙喇嘛中多有医道精湛、悬壶济世者,就是因为他们接受了高水准的蒙藏医学培训。
召庙的文明程度既高,其对环境与建筑的要求也随之提升,不唯位置占尽风水、建筑融汇汉藏,寺内殿前更是遍植松、柏、榆、柳等树种,以之阴翳寺庙、净化空气、承接风雨、昭示冬春。这些树种适宜北地边塞苦寒气候,体形高拔俊逸,生长缓慢,生命力超强,树龄往往跨越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一座召寺有了大树也就有了生机,有了朝晖夕阴的筛透与碎影,有了叶绽叶凋的四季轮回。
从某种角度说,召庙内的许多东西都是冷寂灰凉的,只有大树鲜活而茁壮,远胜死板呆滞、被人供奉膜拜的三世佛、文殊、观音和十八罗汉,因此它才是召庙真正的精魂。几百年光阴顺流而下,一群又一群的喇嘛来了又走,而大树始终都安静地“在场”,守护召庙的晨昏,见证召庙的兴衰,陪伴召庙的寂寥。
蒙古人在接受喇嘛教之前信仰萨满教,而“万物有灵”、“天人合一”、“回归自然”的观念是萨满教的理论核心,所以蒙古人养成了优良的生态伦理道德,时刻怀有敬畏与爱慕自然之心,反对人类粗鄙可耻的滥垦、滥伐和污染,以因果、慈悲、整体、调和、可持续的法则,保持朴素单调的游牧生活方式,把人文关怀从社会延伸到自然存在。
喇嘛教盛行后,萨满教虽沦落乡野,但依然在民间流传,成为一种“平民宗教”、“草根宗教”,对“御用宗教”产生互补和影响。我曾在一部电视系列片《碧绿与蔚蓝》第六集《多少召庙烟云中》的解说词里这样表达:“……在两种宗教斗争的过程中,藏传佛教也融合、吸收了一些萨满教的祭祀仪式和教理,从而形成了蒙古喇嘛教的独特风格,具有了民族、地域性的鲜明特点。这就像劲风刮过,总会吹起一些河流、泥土和花草的气息。”
在内蒙古现存的召庙中,我对背依阴山主峰、面朝黄河前套的美岱召独有钟情。这座始建于明万历年间的著名寺庙,城寺结合,高墙环绕,虽经历四百五十多年无情岁月的磨砺,依然精致、雄奇和隽永着。只要从那圆拱型的山门一脚踏进美岱召,清凉深邃的氛围立刻把你攫住,世界会一下子安静停滞下来。
每次重游美岱召,我惯做两件事:一是在天空瓦蓝、日光明澈的下午不厌倦地仰视美岱召大雄宝殿前的两株巨松,一是在暮色笼罩、村烟飘绕的薄暝漫走于美岱召上方长城一样砖砌的城墙甬道之上。
美岱召现存明代松柏凡四株,其中大雄宝殿前的这两株古松被称为“听经松”,树龄与召庙的历史一样长。在莽莽古松掩映间,大雄宝殿愈显威严。
“听经松”名不虚传,概长期受梵刹诵经之声浸染,其气质修炼得清隽逼人、不染尘俗,树形之苍劲挺秀、枝桠之繁茂舒展,远非乏味言辞可以名状。仔细观察,能看出两株古松有明显不同:西株古松树干笔直坚韧,树峰尖锐直插云霄,松籽小而少;东株古松树干弯曲婀娜,树峰向西倾斜,松籽大而多。民间根据这一“刚柔相济”、“互相依偎”的状况,又将它们称为“雌雄松”, 西株为雄,东株为雌。
两株古松迎山门而立,是整个美岱召的精魂所在。每次在树下盘桓拍摄,我都感到一种特殊的震撼。四百五十多年过去,当初栽种它们的人早已纵浪大化、回归泥土,而小松树扎根阴山脚下,经历了无数风霜雨雪,一直蜕变成如今的参天大树,而且存活得如此健康,枝干粗硕,树皮厚实而饱含水分,针叶油绿丰润,丝毫没有衰颓老态和剥蚀刻痕。它们甚至不能被称作“老树”,仿佛正值生命的壮年。
每到盛夏黄昏时分,百鸟纷纷扑回两株古松怀抱,一如飞入一片蓊郁的森林,清越的啁啾声繁密如雨,此起彼伏,喧哗着“孩子回家”的快乐。
记得二○○三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我与包头两位好友宋晓岗、冯传友陪同成都龚明德从包头市区赴美岱召采风,当晚就住在了召内。夜半闷热难眠,我与明德兄干脆抱着被子、枕头来到庭院,躺卧在大雄宝殿前的“听经松”下,体验“幕天席地”的野趣。那一夜我们的心情格外畅快,听远近的狗吠,看满天的星斗,嗅浓烈的松香,一直裹着被子聊天,几乎通宵达旦。
时隔六年之后,二○○九年九月四日下午,因为组织全国第七届民间读书年会的机缘,途经包头时,我与好友龚明德、徐无鬼、黄妙轩、李凌歌陪同成都流沙河、吴茂华夫妇和天津来新夏教授,驱车造访了美岱召。虽只有一小时左右的间隙,大家都游得很开心。蒙古后裔流沙河是第一次寻根祖先故地,尤其看得仔细、听得仔细。在“听经松”下,朋友们与流沙河、来新夏两位远道而来的文化硕彦合影留念,苍翠的古松、偏暗的天色和凝重的殿堂成为理想的背景。当我们一行刚离开美岱召开始奔向鄂尔多斯高原,急雨纷然骤至,天地间顿时一片迷蒙。
“听经松”不但是蒙古地区黄教第一寺美岱召的华彩,也早已是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美岱召乡何家圐圙村(该村是乡政府所在地,早年有何姓人家在此居住,故得名。“圐圙”是蒙语,音近“库伦”,意为“围起来的草场”)的有机生态构成,与这个小山村的气候、环境、人居、飞禽乃至习俗、风水浑然融为一个整体。
近读台湾星云大师的一本小书《快不得》,大有同感。星云大师说,煮菜、追求事业、积累经验、问学、岁月的成长、登山等人生诸事,都快不得,需要一步一步成熟,贪快就会“欲速则不达”。联想到我所由衷喜爱的美岱召“听经松”,不禁了然顿悟。明代古松,四百五十多年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间断地生长,终至树荫如盖、华枝春满、拔萃一方。
抛开茅盾“白杨礼赞”式的牵强附会,这两株从明代活到当代并还要继续活下去的传奇古松,至少给我们带来三点哲学启示:第一,优异的生长是缓慢的,要遵循自然法则,随着年轮渐进,不急不躁;第二,生长须具备宗教情怀,专心致志,滤尽杂念,不旁骛,不艳羡、不计较;第三,生长需拥有一个清新静谧、摒除干扰、远离尘嚣的小生境。
二○一○年三月三十一日上午动笔,至四月一日傍晚写毕。北国早春天气虽依旧清冷,而内大冰封了一个寒冬的桃李湖已重新涌起蔚蓝的波光,我开始体味到美国作家梭罗伴湖而居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