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秋风:抛弃效率迷信,回归均平主义


故事得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说起。集中计划体制的弊端已暴露无遗,整个社会陷入普遍的贫困。由此,明智的领导人决定承认民众进行的制度创新,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代。三十多年来,借着人民自由权利的逐渐扩展,借着企业家精神的释放,及卷入全球经济分工的后发优势,中国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增长。

    随之出现一个严重问题:经济增长的红利没有被相对均平地配置到国民中间,相反,贫富差距相当骇人,且日趋扩大。如用贫富差距指标衡量,中国恐怕已经“拉美化”。

    导致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当然是制度的约束。举例来说,在农民、市民对土地的产权未获保障前,政府借权力强行推进土地商业化,土地收益当然会严重地向地方政府和开发商倾斜,农民、市民的权益则遭受系统损害。

    不过,制度变革迟滞还有理念上的原因。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设计变革方案的精英们普遍对“平均主义”深恶痛绝。他们本能地反弹到效率的一侧。他们断言,中国面临的根本问题是把“饼”做大。为此,必须追求效率。但他们忽略了效率的制度框架,于是,走向一个荒唐的结论:必要时可以暂时牺牲某些人的权利和利益。他们相信,只要持续把“饼”做大,每人分到的分量就会增加。到九十年代,这种信念演变成“惟增长主义”:经济增长可以包治百病。

    到了该抛弃这种短视的惟效率主义、惟增长主义的时候了。“效率”这个概念只能在私人企业层面上谈论,明智的治国者永远不会去追求效率、不会去追求财富之多寡。关于这一点,中国古代、现代均有伟大的治国智慧可供今人追随。

    首先看孔子。上世纪八十年代知识人在反思集中计划体制弊端、抨击平均主义时,总爱搬出孔子一句话作为国人偏好平均主义的依据:“不患寡而患不均”。其实,这些批评者从来没有准确理解其含义。此话出自《论语·季氏篇》,其上下文为:“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孔子所说的“寡”是指人口数量之寡少。春秋时代人口稀少,人力资源最为珍贵,贵族们竞相吸引人民——— 这与计划生育政策形成鲜明对比。所以孔子说,人口少不要紧,关键是“政理均平”。这是何晏对“均”的解释。朱子注四书则解释“均”意为“各得其分”。这个意思十分接近西人对正义的经典解释,优士丁尼《法学总论》第一句话说:“正义是给予每个人他应得部分的坚定而恒久之愿望”。而只有政府的制度比较公正,民众才有可能“各得其分”。

    至少到了董仲舒那里,“寡”就用来指财富之多寡。今人正是这样理解的。考虑到后面那句话,这一理解也完全成立。按董子的理解,一个国家,不怕财富总量寡少,关键是财富在全社会的配置是否均平、均衡。如果分配相对均平,或有巨富,但没有赤贫,整个社会就可以上下和睦,国内秩序就比较安宁,在国际上也可确保安全。反之,如果贫富差距过大,尤其是存在一个赤贫阶层,这个社会迟早将陷入动荡——— 中国历史上的治乱循环,就是因此而形成的。

    由此可以看出,圣贤针对财富提出的治国原则,既不是平均主义,也不是效率优先,而是“均平主义”。它的意思是,政府必须建立合理的制度,并公平执行法律。政府应当把主要精力用于维护正义,如朱子所说,让每个人在经济活动、社会活动中“各得其分”。这样,财富的初次分配大体就比较均平。在此基础上,政府也可以进行适度的二次分配,以缩小经济过程自然造成的贫富差距——— 但圣贤可从来没有说过人人一律。

    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在现代语境中发展了这种均平主义智慧,这尤其体现于民生主义主张中。中山先生一方面主张发展现代工商业,但他未雨绸缪,又主张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以防范现代经济发展可能导致的贫富悬殊。当然,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作为手段是否合理、可行,自可进一步讨论,但民生主义思想深层的“均富”理念却是一种伟大的治国智慧。并且,它并非空言,而是已有所实现。2005年宋楚瑜先生在清华大学演讲中说,台湾最重要的发展成就不是“富”,而是“均富”。蒋经国先生执政台湾16年中,台湾民众财富平均增长11倍,而所得最高的1/5家庭和最低1/5家庭的差距,一直维持在4-5倍以下水准。

    大陆这十几年来恐怕在十几倍吧?如此贫富差距,乃是诸多制度不合理的产物,反过来则造成严重社会、文化、政治问题。不过,孔子、董子、朱子、中山先生已经指出了解决这一问题的原则,均平主义。问题仅在于,负有领导之责的精英们是否准备接受这种治国的智慧。

    (作者秋风,系信孚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