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报告文学《部长与国家》(16)


央视2010年一套黄金时间开年大片《奠基者》原著——
长篇报告文学《部长与国家》连载

第三章(6)
何建明

 

    晚饭很丰盛,酒菜齐全,且是超规格的。本来余秋里让下面的人吩咐由他们石油出面招待省委书记,但人家省委的人不干,说余部长上甘肃来,再让石油部掏钱请客,他们省委领导的面子没地方放嘛!
    “那就客随主便吧!”余秋里对秘书说。
    傍晚时分,宁卧庄宾馆的上上下下知道省委书记要前来设宴招待石油部长,于是不到五点钟就有人在大门口站着恭候。
    “哎呀书记好书记好!我已经有些日子没见您这位老首长啦!”余秋里前提几分钟在下榻的房间走廊里等候省委书记的出现。来者的身份不仅是甘肃省委书记,而且当年在长征路上与余秋里一起走过雪山草地,后在西北野战军当过四纵政委、兼任陕甘宁晋绥五省联防军副政委呢!论资排辈,余秋里叫他首长一点不过份。
    “好好好,余部长,你可现在了不得呀!年轻有为,毛主席赏识,中央重视的石油部长喔!”省委书记一番夸奖,露出少有的恭慕之情。
    “来来,给书记敬酒!”余秋里喝酒的水平一般,但为了表达诚意,他不得不今晚全力以赴。借酒意,他向省委书记一次次地表达心愿:“我们的玉门油田、兰炼、运输公司,都是你书记的地盘上,仰仗你和省委的正确领导和关照,我们才有了些成绩,感谢书记,感谢甘肃人民!”
    省委书记也是个不胜多少酒力的人,几杯下去,满脸通红,舌头根都有些大了:“余、余部长你太、太客气了,我们不都是在毛主席和党中央的领导下干工作嘛!石油部在你余部长的领导下,去年就打了个翻身仗,今年形势更是一片喜人,毛主席表扬你,我们甘肃人民更感谢你!你瞧瞧,玉门、兰炼、还有周总理一直特别关心的运输公司,都在我们这儿,都是我们甘肃省的光荣和自豪啊!我们甘肃只要有这几个单位大跃进了,我们就会向毛主席和党中央交份满意的卷子了!你说是不是余部长?为这,我得先谢你!来来、干——干了这一杯!”
    “干!为了社会主义新中国!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健康!干杯!”余秋里今晚有事要求省委书记,所以人家的酒是不能不喝的,而且必须喝到主人尽兴的份上。
    酒后的闲聊该是轻松了吧?否也。会客厅的大沙发上,省委书记脱掉鞋子,说要舒服舒服。人家是老红军,正式场合一言一行,有板有眼。从台前走来后,该是“老农民”的那套习性一点不马虎地彻底恢复。余秋时在这一点上非常喜欢省委书记,他们都是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才扔了锄头跟共产党闹革命出来的,虽然现在官当大了,但骨子里的生活习惯还是农民一个。
    余秋里也不含糊,屁股坐上沙发后,脚步上的鞋一脱,跟着人家主人双腿盘在沙发上,不同的是人家仰躺在大沙发上。“不好意思了,余部长,今晚给你多灌了几杯,有点那个了。。。。。。”省委书记舌头根真有些发直了,脸绯绯的,仰躺在沙发里冲北京来的客人谦意地笑笑。
    “书记说玩笑了,那点酒对你来说就像当年战场上捡几根敌人的烧火棒一样不在话下。”余秋里从不为奉承,今儿个例外。
    省委书记,笑着在沙发上用手指指余秋里:“你至少比我少喝三杯!三杯肯定是有的。。。。。。”
    余秋里的心思早已想着有求于人家的事,便引为正题的对省委书记说:“书记啊,这次我来拜访你可是有求于你啊!”
    省委书记半闭着眼:“说,你余部长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
    余秋里一听很受振奋,赶紧把手里的烟一掐,说:“我是为兰炼的徐今强的事今天要求你帮忙了!”
    “徐今强?!噢,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嘛?”
    “当然是好同志了!对党忠诚,作风正派,工作认真负责。”
    “这些我知道。可我听说他在兰炼的表现挺那个右的啊!”省委书记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省里正在研究下面报来的材料,好像他有点悬啊!离右派就那么几公尺了呀!”
    余秋里显得有些着急:“我不相信这个同志有什么右倾思想,更不相信他也会是右派!”
    省委书记把头往沙发里头一侧:“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突然又转过头,向外面喊着:“喂——组织部的小李过来一下!你是经办人,你给余部长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个经办人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先看了一眼自己的书记,又看了一眼横眉冷对的独臂将军部长,心里有些发毛地:“是这样余部长,下面反映徐今强只知道抓炼油,而对毛主席和中央大炼钢铁的事有反对意见。群众因此对他。。。。。。”
    余秋里生气地打断对方的话:“搞石油的人不抓炼油的事还要他干什么?”
    经办者很害怕石油部长的两只眼睛,尤其是他那只空洞洞的袖子,一扇动就叫人心惊胆战起来,到底胆战些什么,也说不上来,反正挺叫人害怕的。“可、可大炼钢铁是毛主席号召全党要抓的头等大事,他徐今强不但自己不热心,而且也不支持兰炼的群众炼钢铁,这样影响就很坏。”
    “坏什么?我看很好嘛!”余秋里的声音很大,一下惊醒了酒醺之中的省委书记。只见他揉揉松醒的眼睛:“怎——怎么拉?”他看看余秋里脸色不太对劲,便对手下说:“小张,你、你给余部长讲讲徐今强的具体事。”说完,他又力不从心地重新将头转向沙发的里面。
    “对嘛,我听听啥事实嘛!”余秋里缓了下口气。
    “是这样余部长。当时我们地方有人借兰炼一台备用的大型鼓风机去炼钢铁,可徐今强就是不同意。。。。。。”
    余秋里立即打断对方的话:“这有什么不对?徐今强做得很对嘛!你们就凭这说徐今强有右倾思想,要打成他右派?啊!那我余秋里不是更大的右派了嘛!我让我们的玉门油田、新疆油田,还有柴达木油田不许把石油的设备和物资去炼钢铁,那我不是更大的右派了?!这是什么逻辑?荒唐!”余秋里越说越火气冲天,“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那经办人员吓得赶紧退出会客厅。
    省委书记惊醒了,吃力地支撑起身子。看着余秋里赶走自己的手下,颇为不满地:“余部长,你别发那么大火嘛!这抓破坏大跃进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中央的精神,大炼钢铁也是毛主席的号召,你不能不让我们要求下面的单位行动嘛!”
    会客厅的门“嘭”地被余秋里关上,但里面的声音,无一遗漏地传到了外面的几位秘书和宾馆工作人的耳里——
    “那也要看什么人干什么事!如果徐今强把鼓风机借出去了,一旦正在工作的鼓风机出了故障需要更换备用的又找不着时,这会造成炼油厂的瘫痪你知道吗?”这是余秋里的声音。
    “事情不会那么巧合的。再说,大炼钢铁已经是全民行动起来了,他徐今强只顾本单位的局部利益,根本不顾全局的大炼钢铁和群众性运动,起的影响非常之坏。”这是省委书记的话。
    “徐今强没有借!他是站在党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
    “这么说我们响应中央号召大炼钢铁就不是站在党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了?”
    “你不是跟我混淆概念。再说了,他徐今强还是我们石油部的部长助手,如果省委认为他有什么问题,至少也得给我们打个招呼吧!”
    “反右倾斗争,是当前全党的一项头等的政治任务,还需要向谁打招呼吗?那这也招呼一下,那也招呼一下,我们上哪儿去抓右倾分子呀?”
    “你书记上哪儿抓右倾分子我不管,但你要在我们石油系统随便抓所谓的右倾分子,我看你抓个试试看!”余秋里的声音刚落,只听“哐当——”一声巨响。
    秘书和工作人员赶紧轻轻推工客厅的门缝望里面瞅:原来独臂将军站在那儿正大发雷霆,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拳头,两眼直冒火焰地盯着对面沙发上坐着的省委书记。这时余秋里的目光转到门口,秘书和工作人员们赶紧又关上会客厅的木门。
    “除了徐今强不能抓外,玉门的焦力人,运输公司的张复振,你们一个都不能动!一个都不能斗他们!谁要也是敢动他们的一根毛,我立即把他们都调回北京去。你省委有意见,我们上党中央那儿去说!”
    会客厅的门突然“哐”地一声开了,只见独臂将军部长气呼呼地从里面走出,朝走廊里等候的秘书和随人员一挥右臂:“走,回北京去!”
    一个部长和一个省委书记干仗,这不算小事。消息马上传到北京的中南海。毛泽东听后扼腕道:自古就有不怕死的谏官嘛!
    刘少奇听人说后,颇为感慨地以欣赏的口吻赞扬余秋里:为了党的利益,就是要抛开个人,抛开单位,据理力争。
    那是个党、国家和许多个人命运搅在一起的特殊年代,政治风暴和经济压力下,使得全国上下个个都处在斗争状态。余秋里以一个卓有远见的政治家和办实事的工业部长,他为石油战线尽量不遭受因为政治斗争而使一批干实事的优秀领导干部们沦为人民的对立面,可以说费尽心思,力挽狂澜。对于那段往事,他有过自己的一段回忆:“在反右倾斗争中,我们保护了一些干部,为即将开始的石油大会战,准备了一批领导骨干。1960年初,我们将张文彬、焦力人等人从新疆局、玉门局调出,参加大庆石油会战的筹备和组织领导工作。徐今强也于1963年调回石油部担任副部长,1964年起他主持大庆油田工作。他们都为大庆油田会战和石油工业发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时隔四十余年的今天,当我请83岁的焦力人老部长谈起这件事时,焦老颇为感慨地对我说,对这事他一生感谢余秋里,他说如果不是余秋里当时全力保他,那他焦力人恐怕后来的命运就非常惨了。他说后来他因余秋里把他弄到北京后,玉门那边的“右派”名额就戴到了另一位市委领导的头上。这位代他顶“右派”帽子的姓杨的市长,直到几十年后才获得平反,挂了几年酒泉地委副专员后终因积忧成疾,过早离开了人世。“如果不是余秋里部长当时救我,我的命运绝对好不了多少。”焦力人这位延安“鲁艺”毕业的老革命家、新中国石油工业的重要组织者和领导者如此说。
    那个年代受难的还有许多人。共和国极其重要的一位开国元勋彭德怀的命运也许是最惨的。1959年7月初,正当余秋时正在与同事们热切地等待“松基三号”井的战果时,他被召到江西庐山开会。
    那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在这一年经历了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一次流血的疼痛,对共和国的发展也带来了不可轻视的巨大伤害。余秋里亲历了全过程,虽然他在当时并非是那场政治斗争的中心人物,但他的两个最崇拜的统帅人物——毛泽东和彭德怀之间出现了水火不相容的矛盾与分裂,使他内心深深地受到震惊和痛楚。他崇拜毛泽东,一生按照毛泽东的指示和思想行动。纵观余秋里一生在军事和经济战线上所作出的那些卓越贡献和“特别能打开局面”的事情,我们可以无一例外地看到他余秋里如何熟练运用毛泽东思想作指导并进行创新式的工作内动因是什么,这就是对毛泽东思想的具体执行和实践的结果;他爱戴彭德怀,无论在战争年代他作为从贺龙的一兵一将后转为彭大将军手下的一名高级指挥官,他对彭德怀的军事艺术天才和正直为人的品质佩服又敬重,并一生视为榜样和楷模。但庐山会议上余秋里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这两位崇拜者之间出现的各不相让、各持已见又最后在完全不均衡的较量中草草结束了这场心底流血的“路线斗争”。
    庐山会议对余秋里内心深处的影响是巨大的,而对他正在全力指挥石油战线打开新局面也带来不可低估的负面影响。
    在参加庐山会议之前,松基三号井已经开钻两个多月。包世忠这位满身带伤的残疾少校钻井队队长也真不简单,在没有吊车、没有大型运输工具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可走的条件下,硬是把120多吨机台设备搬到了地处黑龙江肇州县联合乡高台子村和小西屯之间的那片空地上。开钻的仪式也并不像余秋里、康世恩和何长工他们在决策井位时那么反来复去、几经周折那么复杂和劳神,基井综合研究队队长钟其权找来一根小方木杆,上面写了“松基三井”4个字,用锒头往地里一钉,对包世忠他们说:就在这儿钻!
    包世忠是带兵的人出身,他懂得鼓舞士气该怎么做。于是在4月11日开钻那天,让队里的几个年轻人把41米的钻塔披上鲜艳的红旗,还特意上镇上买了几串鞭炮。全体队员列队站在钻台,他一声令下:开钻——!
    顿时五台300马力的柴油机齐声怒吼,将强大的动力传送给钻杆。直插地心的钻杆开始飞旋,泥浆带着水花,溅向四方,令围观的几百名村民一阵阵欢呼和惊叹。
    但是“松基三井”的钻探并不一帆风顺。一天,包世忠正在为解决职工的吃菜问题,正带人在一片荒地上垦荒翻土,副队长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队长,快去看看,井上出事啦!”
    “什么?”包世忠没有顾得上问清是怎么回事,就直奔井台。
    带班的司钻耷拉着脑袋报告说,由于开钻的时候井队没有配好足够的循环泥浆,钻井开始后他们用的是清水造浆办法钻开了地表层。这办法通常不是不可以,但东北平原的地层与西北黄土的土质不一样。钻杆下旋不多久,地下的流沙层出现,造成表层套管下放时井壁出现坍塌,在一百多吨的钢铁钻塔下出现一个不见底的深坑正吞噬着地表松软的土层。。。。。。情况万分危急,如此下去,不光钻进无法继续下去,弄不好连整个钢铁钻塔都有被下陷的可能!
    怎么办?千钧一发之际,全队将士们看着包世忠,盼他拿主意。“松基三井”关系到余部长、康副部长和全石油系统对松辽找油抱不抱希望的命根子,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眼下要是连钻塔都保不住,这罪可就大去啦!
    “楞什么?快填井吧!”包世忠与几个技术人员和队干部迅速商量后,立即回到机台,果断作出决定。
    填,用可凝固的沙泥夯实塔基;
    填,用碎石子和草根条阻档住坍塌的流沙;
    填,用心和意志拦击险情与恶果!
    高耸入云的“乌德”钻机又重新抖起精神,发出“隆隆”的清脆歌喉。。。。。。
    “同志们哪,我们要把昨天损失的时间夺回来!加油干哪——!”包世忠再次站在井台上作战斗动员。
    然后老“乌德”好像有意要跟32118队较劲似的,在他们革命加拼命抢回前些日子因为填井后放慢的进度,井孔钻至1051米时,测井显示井孔斜了5-6度,这与设计要求直井井斜每千米深度不得大于井斜度的标准相距甚远。
    包世忠这回是真急了。生产分析会上,他的脸绑得紧紧的,说话也比平时高出了几倍:“都在说大跃进大跃进,可到底怎么个跃进法?如果光想要数量,不讲究质量的话,你打了几千米成了废井,这不是什么大跃进,而是大败家子!。。。。。当然,责任不在大伙儿身上,我前阵子脑子就有点发热,不够冷静,一心想把松基三井打完,所以指挥上有操之过急的地方。。。。。。”
    “这不是一个基层单位的每位队长、书记头脑发热、不够冷静的问题,而是我们整个石油系统都有这一热一冷的问题!”庐山会议回来不久,余秋里在党组会议上面对当时部内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以一个马克思主义革命者的胸情和气魄,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阐述了“热”与“冷”的关系:
    “什么是热?就是冲天的革命干劲!是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积极态度!什么是冷?就是科学分析,就是要符合客观规律。热和冷是矛盾的两个方面,是对立的统一。没有冲天的干劲,就没有做好工作的基础;没有科学的分析,干劲就会处于盲目状态,不可能持久。这就像打仗一样,是勇与谋的关系。冲天干劲和科学态度结合起来,我们才能立于必胜之地。。。。。。不然,我们就会犯大错误!”
    也许今天我们听这样的话并不感到什么,但在庐山会议刚刚结束的那个时候,余秋里能说这样话,真可以用发耳振聩四个字形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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