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道德经》这部著作的性质,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说,《道德经》是一部阐述“道”的哲学著作。而有的人则认为,《道德经》实际上是一部兵书。《隋书·经籍志》兵家类著录中,就有“《老子兵书》一卷”。唐宪宗朝议郎王真在其《道德经论兵要义述·叙表》中,指出《老子》五千言“未尝有一章不属于言兵也”。他把《老子》八十一章皆视为兵书而加以阐扬。
北宋著名学者苏辙在其《老子解》卷二中,亦指出:“……此几于用智也,与管仲、孙武何异?”也是把《老子》一书视作与管仲、孙武无异的兵书。南宋郑樵在其《通志略》中,再一次将《老子》著录于兵家。
明朝的王夫之在《宋论》中也说老子是“言兵者师之”、“言兵者之祖”、“持机械变诈一侥幸之祖也”。中国近代魏源亦把《老子》视为“兵家之言”,“言兵之书”,而加以推崇和发挥。在《老子本义序》中,他说:“有黄、老之学,有老、庄之学。黄、老之学出于上古,故五千言中动称经言及太上有言,又多引礼家之言、兵家之言。”在《孙子集注序》中,又说:“《老子》其言兵之书乎!‘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吾於斯见兵之形。《孙武》其言道之书乎!‘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善用兵者,无勇名,无勇功。’吾於斯见兵之精。”所以,“子之于《老》也,兵家之《孙》也,其道皆冒万有,其心皆照宇宙,其术皆合天人、综常变者也”。[1]
对于《道德经》是一部兵书的看法,古代有之,近人更有之。章太炎在《訄书·儒道第三》中,认为《道德经》一书简要地概括了古代兵书之要旨;指出:“老聃为柱下史,多识掌故,约《金版》、《六韬》之旨,著五千言,以为后世阴谋者法。”[2]《道德经》既然讲兵家韬晦谋略,它为后世兵家所法,是理所当然的。
郭沫若在《中国史稿》中写道:“《道德经》是一部哲学著作,又是一部兵书。”[3] 近代翟青先生则直接把《道德经》定性为兵书:“《道德经》一书共八十一章,直接谈兵的有十九章,哲理喻后的有近二十章。”[4]
毛泽东主席也坦言,自己在近代人民战争中正是运用了老子“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等重要战略战术思想,才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5]但是,《道德经》一书中的兵法思想说得较少,显得很不够份量,所以主席没有断言《道德经》是一部兵书,仅仅是怀疑而已。
世界上也许就没有原本的真实。正如胡适对历史的评价:“历史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6]克罗齐、柯林武德说得更直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7]历史如此,文本何尝不是如此?著名哲学家伽达默尔有一句名言:理解即解释。意思是说,面对文本,任何的理解都是一种解释我们所谓的“读懂”了,不过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把这部著作解释了一遍。
比如我们读《红楼梦》,有的人在里面读出了爱情,有的人读出了美食,有的人读出了政治,有的人读出了药方,有的人读出了诗词歌赋……真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但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到底想表达什么呢?他本人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呢?伽达默尔说,作者本人的真实意图在这里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一个文本一旦产生,就已经摆脱了作者的束缚,成了一个客观的“思想世界”。我们面对的是仅仅是文本,而不是作者。而文本的意义,也正是由于读者的参与才出现的,它来自于读者和文本的“对话”。正是读者的解释和阅读,才使得文本的意义不断呈现。而且,时间的差距、历史的距离,又在读者和“文本”之间构成了一个显示意义的张力和空间。
正因为此,《论语》、《道德经》这些古代经典我们还在读,而且还会永远读下去。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本来面目”。正如伽达默尔所说,一部作品的意义是一个无限发现的过程,有的时候,读者可能比作者更了解作者。正因为此,自从出现以后,一代一代的读者都对其进行了阅读、解释和理解。而文本本身,却总是与我们若即若离,让我们无法看清楚它的本来面目。[8]
《道德经》也是如此。老子到底想说什么?《道德经》到底想表达什么?这些估计没有人知道了。也许老子死而复生,站在我们面前,这个问题才可能有答案。甚至,即使是老子本人,估计也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一个人未必了解他自己。对我们而言,我们面对的仅仅是文本——《道德经》。
对于这样一部百科全书,我们无论给它做什么样的定性估计都是偏颇的。因为古时的著作根本没有进行知识和学科分类,而是浑然一体的。而今天的我们带着有色眼镜去给其定性,提出的其实是一个假问题。无论是《易经》、《论语》还是《道德经》,都无法定性。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所以,《道德经》不是兵书,里面讲的也不是兵法。它不但不是兵书,其他什么也不是。它不是哲学书,不是政治书,更不是医学术。但哲学家要研究它,政治家要研究它,医学家还要研究他。它就是一个带着面纱的小姑娘,或隐或显,但永远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正因为它什么也不是,它才什么都是,后来的人,无论是政治家、军事家、医学家,都会依照各自的需要从中汲取智慧,畅阐经义,抒发心得。
所以说,《道德经》虽然不是兵书,但却可以引申出兵法,天下至理,往往是殊途同归。但这种引申的同时也是蜕化。不相信,你可以对比一下《道德经》和《孙子兵法》,看看哪一个更能将你带入“玄冥之道”。正如《三十六计》是对《孙子兵法》的发挥,越具体、越实用、越现成,智慧的含金量就越少。蜕化到今天,我们的书本里就剩下那么几个干巴巴的教条了。正如瑞士胜雅律在其《智谋》中所说的:“它(《道德经》)概括了古代兵书的要旨,把用兵之道上升到政治斗争的战略和策略思想,因而也比《孙子兵法》更具有普遍意义”。[9]
翻开《道德经》和《孙子兵法》,我们会清晰地看到老子和孙子之间的师承关系。至于孙子是不是老子的学生,历史上没有定论。有人说,老子是春秋末年之人并略早于孔子,而孙子的生活时代则几乎与孔子同时。但根据史料,历史上有孔子问学于老聃的记载,却没有孙子问学于老子的见闻。但是,尽管老子和孙子之间的师承关系值得商榷和怀疑,《孙子兵法》和《道德经》之间的师承关系却是不容怀疑的。陈炎先生曾经作出统计,在这两部著作中,至少可以找出14条极为相近的文句。[10]
尽管孙子在历史不被称为道家,但《孙子兵法》一开头讲的就是“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孙子兵法·始计第一》)从这样的句子不难看出,孙子解读的也是老子那个“惟恍惟惚”的道。但和庄子不同的是,孙在对“道”的发挥不是世界观,而是其方法论。不是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思考,而是对于军事手段和战争策略的分析。抛弃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孙子的目光是阴冷的,对战争中复杂多变的矛盾关系的分析更是那么的客观和实际。他考虑的不是道义问题,不是善恶问题,而是生死存亡、得失利弊问题。这种观点当然和孟子的“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主张大相径庭,更像是对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为刍狗”的发挥和引伸。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历史的吊诡”。兵家思想如此地实际和实用,但却和经世致用的儒家思想无缘,而和超然物外的道家思想有了“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也许是出自对“道”的深切领悟,更有可能是因为对于世态炎凉的痛苦体验,老子很多言辞读起来确实有点阴冷。而这种“阴冷”,恰恰是兵家思想的基础和前提。老子说:“善为士者不武,善将者不怒”。(《道德经·第六十八章》)这种不动声色的铁石心肠和冷酷无情在《孙子兵法》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和延伸。“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孙子兵法·火攻篇》)老子曰: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道德经·第三十六章》) 这种“反者道之动”,在《孙子兵法》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演变成了一种欲擒故纵的韬晦之计,突出了“兵之,诡道也”的实质:“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扰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孙子兵法·计篇第一》)
所以说,《道德经》不是兵书,但却能读出兵法。
[1] 葛荣晋:“老子与兵家”,载《中华文化论坛》,2008年第二期。
[2] (清)章太炎:《国学演讲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3] 郭沫若:《中国史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4] 翟青:“《道德经》是一部兵书”,载《学习与批判》,1974年10月。
[5] 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6]胡适:《胡适作品集》第四集,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版。这句话出自胡适的名文《实验主义》,是胡适当时的一个长篇演讲稿,最初发表在《新青年》上。是胡适介绍詹姆士的实在论哲学思想时说的。原话是:“实在是我们自己改造过的实在。这个实在里面含有无数人造的分子。实在是一个狠服从的女孩子,他百依百顺的由我们替他涂抹起来,装扮起来。实好比一块大理石到了我们手里,由我们雕成什么像。”
[7] [意]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历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英] 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8] [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
[9] [瑞士]胜雅律:《智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10] 陈炎:《多维视野中的儒家文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