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世界的路
在我的村子里,通向世界的路,经历了舟桨水路、驴马土路、火车铁路和汽车公路,遥远就从这些路上开始衍生。村里人从这里远行,或者归来,或者永远没有回来。
村南曾有河,流淌在生于20世纪初的爷爷的故事里。那里走过船,爷爷一辈的人坐船远行东南,跟着大人闯荡世界,在夜色和桨声中,度过自己的青春期。自然弯曲的河流,流淌着村庄里一辈辈孩子的笑声,茂密的堤岸树林,丰美的河边草地,夏日里河中洗澡,捉泥鳅青蛙和鱼,村南的河一直滋养着村里人的童年。只是,当我趟过河流挎着篮子打草玩闹的时候,桨声已去,只有在爷爷的故事中打捞帆影了。
河边是土路,印下了几百年村里人的脚印。少有人知道什么摸样的手推车,大人推着鸡叫一遍的时候起来,走上百十里,碾谷子卖小米。后来家里有了牲口,孩子们在父辈赶的毛驴车上,晃晃悠悠,张望着集镇的热闹,看着骑马的人飞快过去,等到月亮升起老高的时候,睁开眼睛,做好饭的母亲正在家门口。
土路和河流舒缓而柔软,祖辈们的足迹在尘土河流中恍然可见。而铁路则意味着莫测的遥远,那坚硬的铁轨和石子延伸出来的世界,在火车呼啸声中,让人望而生畏。爷爷说,他见过的日本鬼子就是从火车上来的。人到中年的爷爷,带着奶奶和最大不过十几岁的四个儿子,在华北平原一九四二年的大蝗灾后,从村子步行半天,爬上不要票的货车顶,往东方逃荒。坐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停在了几百里外的另一个小站。迷迷糊糊的他们下车找吃的。一年后,四叔开始在那里扎根,一斗高粱送给了没有儿子的人家。村子里本家邻居也稀稀拉拉地,带着孩子们爬货车,去远方讨饭。远房的叔叔是在逃荒火车上生的,所以起名叫荒。
虽然距离村子不远,森森的车轨,庞然的火车,刺耳的尖叫,以及爷爷关于日本鬼子坐火车而来的故事,都让铁路与村子那么遥远陌生。铁路上的故事像列车的速度一样,来得快,去的也疾,更不会留下什么印迹。那呼啸来去的远方和铁轨延伸出的天边,都显得那么仓促而冰冷。在童年里,铁路是陌生的世界入口,火车是让人躲得远远的怪兽。
铁路是青春期的路线,那望不到尽头的铁轨,正好逃离开始疾驰远方寻找梦想。爷爷说他没有结婚时候,好几个同村人坐火车去当兵,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后来去了台湾。土改分地后,有年轻人坐火车去朝鲜,结果留下了两个遗腹子和寡妇。村里人出了几个大学生,也是兴奋的坐上火车,一去几十年变成了城里人。
村西的柏油路上,开始老人小孩大摇大摆嬉笑地在路上走。夏天时候摆个西瓜摊,看着骑自行车的、开摩托车的,在村里人的微笑前来来去去。只是,慢慢路上的车越来越快,村外好几个坟头都是汽车撞死的。公路开始像铁路一样陌生,上面再也没有多少村里人的脚印。
我开始喜欢去河边溜达,用手量量杨树又长多少了,看看河边的草啥时候可以喂羊。或者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土路上散步,后面跟着几只羊,偶尔跟下地干活的年轻人唠唠。深更夜半的时候,夜尿的时候听到火车长鸣和汽车笛声,穿过田野和村庄,掩盖了狗叫。上床翻过身,继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