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九岁开始暗恋我的同班男同学,他脸圆圆的,眼睛亮亮的,皮肤黑黑的。我成绩奇好,几乎每年都第一,男孩子对我又追又打的,他从不,他只是笑啊笑的。
我认得他的父母和妹妹。都不知道名字。傍晚的路上遇到胖乎乎的小姑娘,被小朋友欺负,我便帮她理论几句,与她打羽毛球。
我喜欢“珍珠鸡”上的羽毛,他很顽皮,去追逐它们,拔下几根,上课时送给我。
我总盼望着老师把我调来和他一起坐,可是个子太小,总是坐第一排,他个子中等,总是坐第三排。我和他自是隔得远,这样过了小学,和初中,一次也没有离他近。一直到我眼睛变成近视,望不见他。
上了初中,他乒乓球打得好,我也就每个周末都去和女伴们练球,从不间断。后来上了大学,乒乓球在学校的业余组比赛也是拿过名次的,不可不说是他的功劳。
他喜欢做航模,我也加入了航模小组,颇是做了几架飞不起来的飞机模型。他喜欢象棋,我也下课后和男孩子们大肆撕杀,俨然高手。
一次晚自习中,假装是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算了一卦,算出了他的生辰。他大惊,以为真是我算出来。其实我早知道他生日,红纸里包了一块钱,送给了他。一直记到十几岁。
我上的是重点中学,他上的是普通中学。母亲要送我去外地念书,我死活不肯。母亲则动了怒。那天晚上,我写了许多日记,说自己多么痛恨母亲不理解自己,眼泪流了一地。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到他。
真是被押送到了外地的重点中学,就写信给他,告诉他,我在设计永动机。他也回信,附上了草图。这样来回讨论,有好几封信。后来就中断了。
日记本里,自然全是这个人的影子。还是一句不说他。
大一的暑假军训,在烈日下走正步,匍匐前进,想到他要参加高考,发了楞,引得教官一顿痛扁。好在我会唱歌,穿的裙子又够长,教官才转怒为喜。
有一次我生日,他寄一张好大好搞笑的卡片过来,说,你知道吗?我中意你。
知道他是喜欢说笑。所以这样的玩笑也是开得起的,他相信我不介怀。
我不知道他高中时喜欢谁,后来才猜出一些端倪来。我猜他喜欢的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那个女孩子生得娇小玲珑,眉眼妩媚,说话温柔,嗔怒起来尤其娇俏。班上男生,没事就招惹她,她随时和她的女伴们一起,恶狠狠地骂这些男孩子,而他们越发得意起来。
事后回想,我们那时侯的男孩女孩,就是这么偷偷谈恋爱的,吵得最凶的那一对,往往就是后来恋爱的一对。
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自然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一直到大三那年,他用自行车载着我,路过江边,有些黑黢黢的,他跟我讲到那个女孩子和我们一起长大的男孩子的恋爱。他讲那个男孩生性顽劣,把厂里的好看女孩都喜欢过了,还踹了她们,还有另外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同学,很伤心地嫁给了别人,生了个女儿,家婆不满意,她日子很不好过……他便轻声埋怨着我们共同的那个男同学。
那时候,我坐在他身后,静静听他讲那些事,和他似乎不相干的,和我也是不相干的。
又过了许多年,听说他当上了厂里的科长什么的,他更加黑了。十分十分胖。他的那些和他一起长大念书的女孩子们,都要结婚了。据说他也要结婚了。他的妹妹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粉白粉白的美人。
我记得他大学毕业后,给我看过他的小学时候的日记:今天,吴虹飞打了我一拳。过一会,她又打了我一拳。我没有还手,但是她哭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就取笑我,你看,你那时还打我呢。
记得他后来说,你和别人是不同。但是我究竟如何不同于别人,他却是不知道了。
但愿他永远不要知道吧。我还要去喜欢别个人的。
恩情
我从小,就见着了我们村里的骗子们了。他们多少是有些疯癫,不事生产,喜欢流浪,抛弃妻女,偏偏一副忠厚摸样,一条恳切的舌头,却不遭人待见。我的父母并不喜欢那些远方亲戚的亲戚的女婿,他来到我家,坐着,庄重地坐着,家里人说他是个骗子来的,可是骗子的样子为什么长得这么周正呢?我家里人用一碗饭打发他走了。他坐在我家里,热烈地游说着我父母,他说他做生意,他眼看就要发达,但是他手头紧——他是做大事业的。可是他刚从监狱里出来----偷了一点小东西,坐了8年牢——-他叫春生——-多么好听的名字。他的媳妇叫云莲的——同样好听,和我们那里的瘦干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标致白皙,我看到叔叔辈的人笑着去捏她的脸。他们劝她改嫁。她不。她恨他,嘴里骂他,却不改嫁。
我看着他走出我家的门了,我问母亲,他住哪里呢?父亲说,他会有地方住的——他这们种人。
我现在知道,有些人天生是这样的,不是他天性有多么恶劣,而是他是天生的流浪汉。这些人是社会的边缘人,天生的浪漫主义——好吃懒做。四处流荡,没有家业。人人憎恶他们,厌弃他们。他们流落哪里,也许下了广州,也许到了湖南,谁也不知道。
有种邪气,是很多人身上已经没有的。如果在古代,也许他哪天就成了大人物了。可是在现代,礼数是更严密的。现代人的恩义来得太快呀,去得太快,昨夜还是床头的恩爱,明天就不知所终啊。哪里有浪漫,哪里有恩情啊!那些女人,叫那个男人叫“恩客”。一个“恩”,一个“客”,怎么不叫人掉眼泪呢?
我借过钱给别人,可是几乎没有人要还我。我也借过别人钱,交学费的时候,我也没有还。是小康借给我,我就说,不要,不要,可是他把钱扔过来了,我就要了。拿这些钱,去买唱片,请朋友吃饭了。人总是要欠别人情的吧我这么想。
如果还不起,就记恩吧。如果一直还不起,能记多久就记多久吧。
检讨书
高中是叛逆期。我联合同宿舍的女生,把六只小老鼠放到了六个顽劣男生的抽屉里,玉林高中的唐国卿校长说,建校100年以来,吴虹飞创造了几个本校“第一”,第一个把小老鼠放到男生抽屉的人,第一个在宿舍里养小鸡的人......比男生半夜偷芒果还要恶劣。
我写过检讨书: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小老鼠会引起尖叫。。。。。。我应该把他们放在衣服里......多年后,有8个男生对我表示他感到很荣幸,他们的抽屉曾经被我放入一只小老鼠。在高中宿舍里我养过一只小鸡,带它去上课,引起校长高度重视,全校围剿这只小鸡。高年级的男生表示,他们愿意共同抚养这只小鸡直到它彻底长大,为此他们为它奉献了早餐中最可口的点心,还有一个人贡献了他的蓝带啤酒。为了避免校方把小鸡捉去褒汤,有效地组织了“反围剿”,等等。
作为这些事的后果之一就是,班上组织春游时,我被分配到的男生小组里的好几个男生当场表示,如果我去春游,他们就不去了。
我和唐校长儿子是好朋友,他叫甘雨,他经常借英文歌磁带给我听,我们拟了一副对联,纪念我们伟大的友谊,“虹飞九天外,雨落三界前。”多年后,我们还有另一个高中好朋友叫戴云,他成为了南宁房地产界的大佬之后,表示要资助我做侗族音乐的制作。我沾沾自喜,以为我们是天上的事物,云、雨、虹。
甘雨带我去他家偷偷看《人鬼情未了》。大白天看录象磁带,我们把窗帘都拉严了,密不透风。当黛米.摩尔和已经变成鬼的男人在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时候,灯却突然亮了。校长从天而降。
甘雨日后撰文回忆,我当时长得很象日本漫画里的阿拉蕾,戴着一副大眼镜,屐着一双很象拖鞋的凉鞋,上自习的同学远远地就能听到我的脚步。他还注意到,我总是能和最美、最文静的女孩子交朋友。。。。。。这些女生是高中部和初中部男生的暗恋对象,正好也是他偷偷关注的。那时候还没有微博,他已经在暗中FO了不少女生。他发现我打羽毛球象项庄舞剑,并且辅以大呼小叫,以达到在声势上震慑对方的目的。他在球场上诚恳地告诉我,我考去清华后肯定没有人请我跳舞。他不幸言中。在大学的舞会上,因为枯坐无聊,我只能带着织针去织毛衣。他日后听了许多的摇滚乐,他认为我在一首鬼哭狼嚎的《现场》的歌的末尾加上一段《帝女花》是神来之笔,他很早就独具慧眼地发现了我的摇滚谱系的独一无二性......
高中女足
为了学习中国女足好榜样,理科班女生和文科班女生比赛踢球。
我热血冲昏头脑,练球甚刻苦勤勉。一下课就到草地上练勾球、铲球,传球等等,就跟当年练柳体毛笔字或者庞中华一样。
我们班长得最象猛挺伟的小潘,很美丽,那些初中生都在宿舍窗户偷看她,冲她吹口哨,刚毕业的未婚的物理老师经常在课上提问她。她还经常收到男同学的明信片,因为她哥也很会踢球,她似乎有些家族的遗传基因,踢球也比其他女生显得有天赋,主要是勾球带球的姿势看上去很专业。善于假摔。她会写歌,唱歌,后来偏安南宁,生了一个很帅的,发型象贝克汉姆的儿子,看3D版《阿凡达》要看三次。
班上最高的那个女生是个标准的花瓶。她最大的特点是凶猛地跟着别人跑,却总也沾不大球。她是学校的笔秆子,会写《绿茵梦》,大约是把我们爱踢足球,为国争光的心情发表在校报上,很出风头。她还经常一本正经地参加团代会。她很有文学天赋,还有唱歌的天赋,会唱《帝女花》,参加过高中的卡拉OK比赛,主持过晚会,总之,没有她不会的。后来,和我一起《看人鬼情未了》的校长儿子,也借了好多英语磁带给她听。
我是她的反义词。从不开夜车温习功课。我熟读了《悲惨世界》,《约翰.克利斯朵夫》等浪漫主义名著,前半生被这些高蹈的理想主义搞得很激动,却依然没有在校报发表过东西。我是解数学难题的高手。没有唱过卡拉OK,没有在晚会上弹过吉他。我想过考作曲专业,被班主任否决了。他是正确的。后来师母病了我们发起过捐款。我们都疑心那个高个女生暗恋那个身高一米八四,喜欢翻白眼看天花板的语文老师,但她死不承认。
我并非体育健将。个子不高,居然也打过篮球、排球,踢过足球。穿有两条道道的运动裤上体育课。我参加过学校女子组1000米长跑比赛,以超人意志获得过第四名。但只有前三名获奖。
我长得娇小玲珑,踢的是后卫,平常负责和守门员聊天,一看见球来了,就如梦初醒地冲上去,一脚把球踢出界,然后得意洋洋地跑回去聊天。谁也不占便宜。
善于假摔的那个,踢前锋,然而她真的摔倒了,受了伤,不能上场了。结果是那个高个花瓶上了场。她果然总也踢不到球,好在对方的球员也踢不到球。经过两个小时的浴血奋战,我们理科班以1:0大胜文科班。平时文科女生都是以气质取胜的。
当年女生踢球,男孩子都很不屑,不肯到球场助威。都立在宿舍楼上的窗户边上,端着饭盆,一个个脑袋红杏出墙,鼓盆聒噪。还有人提着洗澡的桶,大模大样从操场中间穿过。有一个端饭盆者,被球踢飞了饭,男生楼哄个不停。我们就在这样的状况中,踢完了球。
遥想老夫当年,雄姿英发。好好的女孩子,不穿裙子,打篮球,练长拳,学打枪,翻墙出去看电影,迷恋香港电影的“英雄本色”,像个男人婆。曾经有人暗恋过我,给我写诗。而我暗恋别人,给别人写诗。我公开支持早恋,认为早恋可以促进学习,我出走过,为了见到海,但我确实没有早恋过——我忙着发明永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