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坚韧是唯一的武器






◎文并供图/李云雷


  ◆访谈


  ■我羡慕那些从小就读过很多书的作家。我的少年时代,不要说家里,就是整个村庄也找不出几本书


  李云雷:你的小说似乎一开始就比较成熟,后来写得更是厚重凝练,像《命案高悬》、《淋湿的翅膀》、《向阳坡》、《挂呀么挂红灯》、《虬枝引》等都在文学界内外引起了广泛的重视与反响,能否介绍一下你如何走向写作的道路?
  胡学文:我很羡慕那些家中有藏书、在童年时代就读过很多书的作家。我没那么幸运,我的少年时代,书极为稀缺,不要说家里,就是整个村庄也找不出几本书。读过的几本,如《封神演义》、《草原铁骑》、《艳阳天》,是从同学那儿借来的,如获至宝。我对外部世界的想象大概是从那时开始的,躺在草地上,幻想自己成为书中的某个人物,幻想自己独闯世界,并且虚构着一个又一个故事。现在看来很可笑,但当时是我最快乐的秘密。
  上了师范,我才有机会接触大量世界名著。可惜三年时间太短了,毕业后,我分配到某乡镇中学任教,读书又成了奢侈的享受。好在有了工资,我在邻县的书店买了不少处理书。也有很好的,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狄更斯的《远大前程》等。读的多了,心里痒痒,于是教学之余,我开始写一些东西,一般是中午或晚上,因为怕担不务正业之名。
  我喜欢俄罗斯作家,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在我看来,什么主义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否写出触及灵魂的厚重作品。作品的某一或某些方面常常刺痛我,甚至夜不能寐,我认为这就是优秀之作。文学的魅力在于它是多姿多彩的。后来读到卡尔维诺,我也喜欢,别样的叙述方式带给我的不仅是新奇感,还有对文学的重新认识。
  在我写作的早期,偏重写实,偏重小说的味道。这味道不仅是故事的独特,还在于能辐射出什么。换种说法,我写一朵花,但同时想暗示出花周边的河流、草地、牧羊人。早期的小说《极地胭脂》、《秋风绝唱》,我竭力朝这方面努力。
  李云雷:你的小说的一个长处是写出了农村的复杂性。一方面是农村中的生活伦理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另一方面是时代转型所引起的新变化,在你的小说中相互交织。我想你笔下呈现的乡村,与你长期在坝上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
  胡学文:我在乡村生活多年,后来到县城工作,与乡村也并无什么不同,不过多了条柏油路。家人、亲戚都居住在乡村,想远离都是不可能的,对乡间发生的事,躲也躲不掉——有时,真是想躲的。
  某天,一个乡亲突然找到我,说和村干部闹了矛盾,重新分地时反把最贫瘠的土地分给他,他让我解决。他以为我在县城工作,是个人物了,可以管乡下的事。我知自己的能量,真是帮不了他。他离开了,那绝望的眼神至今刺着我。这样的事很多。
  那几年,我写作较少,因为没时间。现在回过头看,成为我重要的写作资源。每年,我都要回老家生活一阵子,没有刻意收集什么,回到那里,世事自然就在眼前铺展。
  未必所有的生活都能进入创作,但任何生活都可以检验作家是否有艺术敏感。仍是那块地,种什么每年都在变,看上去土地没变化,但因为植物的变化,土地其实也悄悄地改变了。看到并不难,难的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去审视。


  ■弱势对抗强势,在现实面前或许不堪一击,但在我构筑的文学世界中一定要强大


  李云雷:你小说中时常出现执拗的主人公,比如《命案高悬》中的吴响、《在路上行走的鱼》中的杨把子,《极地胭脂》中的唐英,《麦子的盖头》中的麦子,《飞翔的女人》中的荷子,《荞荞的日子》中的荞荞、《目光似血》中的范素珍等等,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认为这样的主人公既是你个人执拗意志的一种投射,同时你也写出了底层民众内在的坚韧力量,他们的不屈不挠也正表达了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胡学文:据说这类性格的人物与作家的血型有关,呵呵,不知是否有科学依据。我不否认,我喜欢这样性格的人。我笔下的都是小人物,边缘群体,政治、经济、文化上都是弱势,这样一些人,想成功,想活出个样子来,靠什么?执著是唯一可以依靠、可以从内心获得的。生存的压力,使他们不能不坚韧。这是他们的力量,也是我写作的力量。
  巴尔加斯·略萨提出文学起源于反抗的观点,认为文学是对现实的不满,在构建出的另外一个世界中抗衡现实,在想象的世界中让心灵得到精神的愉悦。我欣赏他的观点,不过,我觉得用对抗更合适一点。用弱势声音对抗强势声音,用弱势价值对抗强势价值。在现实面前或许不堪一击,但在我构筑的文学世界中一定要强大。舍其坚韧,还有什么武器可用?
  有评论家说我笔下的人物性格相似,我不这么认为,他们有相似,更有不同。水和舌头都是软的,但绝不是一个类型的软。当然,我的目光不会仅仅停留在此,塑造不同性格的人物是小说家毕生的功课。
  李云雷:你小说中的另一类人物也很有意思,他们可以被称作“二流子”,比如《向阳坡》中的马达、《命案高悬》中的吴响等,他们在村里并不能算是“好人”,可一旦遇到重大事情,他们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积极地维护村民的利益,甚至成为了追求公平正义的代表。正是在这些人物身上,你写出了农村与农民的复杂性。
  胡学文:前几年我读铁凝的小说《笨花》,里面有个人物非常打动我,即那个瞎话。他不是小说的重要人物,我看评论家在评论这部小说时也很少提到瞎话。我喜欢他,因为我生活的村庄就有这样的人,甚至不止一个,明知他在瞎说,还是很愿意听。这样一个村庄习以为常的人,铁凝在他身上赋予了民族气节,瞎话的性格一下子有了光芒。看到这里,我就想,任何一个人,即使永远生活在某个村庄,与世界也是有联系的,他与外部世界碰撞的可能,其实就是小说的可能。
  我选择游手好闲的吴响、马达作为主要人物,首先是叙事的需要,从这样的人物打开叙述切口更为独特,其次是他们与外部世界碰撞的方式更能激发我的想象。
  他们是否转变,很难说得清。也许是他们固有的东西,只是被过去遮蔽了,或被我们头脑中先入为主的观念固化了,或许只是在这一事件上呈现了性格的另一面,不过,我倒喜欢这种复杂。


  ■文学不应是现实的呈现,必须与现实拉开距离。但现实就在眼前,与作家本人、与任何一个人并无距离


  李云雷:在《淋湿的翅膀》、《向阳坡》等小说中,你写出了资本及其逻辑进入农村后引起的变化与冲击,不仅是对农村现有的生产生活方式的冲击,也破坏着千百年来人们习以为常的价值伦理观念,这可以说是我们民族所面临的最为重要的社会与文化问题。请问你对这一变化怎么看?
  胡学文:优秀的文学不应是现实的呈现,必须与现实拉开距离,当然对距离的把握,每个作家都不同。但现实就在眼前,与作家本人、与任何一个人并无距离。
  我讲两件文学以外的事。一件是我的乡村亲戚讲的,村里某个人坐监狱了,公公和儿媳有了故事,直到儿子出来。本来不足为奇,我惊讶的是亲戚讲述这件事的神态及关于这件事的评价,我猜这是整个村庄的评判——公公用特别的方式留住了儿媳,她没有改嫁,儿子保存了完整的家。这样的观点不要说讲出来,以前就是想也不敢想。另一件是我在坝上生活时了解的。我童年时代,村里打一口井也就三五米深,现在种菜一般要打八九十米——用两年也就废掉了,菜地里有许多这样的废井,新打的都在一百二十米以上。十年以后需要打多少米?没人去想。如你所言,谁也挡不住资本及其逻辑。
  作为一个农村出生、农村长大的人,我真的痛心。但作为一个写作者,忧虑、简单的批判显然是无力的。不可能任何事都进入作品,但不能不思考。我们面临的社会与文化问题混沌、繁复,怎么去把握?这是每个作家必须面对的问题。
  李云雷:在《挂呀么挂红灯》中,你写到了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的隔膜、对立及误解。城里的摄影家注重的是金钱与名声,而对于乡下的白乐和叶子来说,重要的是做人的尊严与“面子”。不过在小说中,你并没有对哪一种生活逻辑进行批判,而是充分地写出了他们行为的内在逻辑,及其相互之间的缠绕与戏剧性,显示了你对城市文化的一种反思。你如何看待城市文化以及置身于城市生活中的自己?
  胡学文:算起来,我在城市已生活大约七八年了,但并不觉得自己是城市人,只能算个生活在城市的乡下人。我并不排斥城市生活,毕竟在城市有诸多方便,至少不用担心天天停电。在乡下,夜晚点蜡烛的时间有时比用电时间长——据说是为城市做了牺牲。但我也没有多么喜欢城市——只是个买火车票方便,人类密集的居住地而已。城市的时尚要素与我无关。
  在乡下谈论起某某,挺好一个人,到城市就变了,势利、冷漠,仿佛城市就是染缸。现在我生活在城市,常常问自己变了没有,是不是乡亲也在背后议论我。但我知道,这个标签下面极其复杂,极有东西可挖。城市生活为我的写作提供了另外的可能,我已尝试着写了,尽管还没有找到最佳的抒写方式。还有,离开乡村,在城市生活,我发现了许多过去未在意的东西,也重新审视了我过去非常在意的文化因子。如“面子”,一个简单的词,背后有着深广的文化伦理土壤。越是熟知的越需要重新认识。
  

    ■如今的文坛是长篇至尊,长篇好销嘛,但我确实偏爱中篇


  李云雷:在你的小说中,中篇小说最为引人关注,你的长篇与短篇似乎并没有引起很多注意。在1980年代一个优秀中篇就可以使作者名扬天下,而在今天,只有长篇才有可能进入畅销书市场,你如何看待文学界的这一变化?
  胡学文:在阅读上,我中长短篇都读,哪种文体都喜欢,它们带给我的艺术享受不同,有的像酒,有的像茶。在写作上,我确实偏爱中篇,也说不上为什么。那些中长短篇都经营得很好的作家,让人羡慕,在某一文体上独放异彩的,也令人敬佩,像契诃夫、卡佛。长篇短篇我都写,只是少一些,某个题材适合构思什么就写什么。
  苏童说如今是长篇至尊的文坛,也确实如此,出版社的编辑总问有没有长篇,长篇好销嘛。如果我的作品畅销,我会很高兴,与畅销无缘,也没什么,你刮你的风,我下我的雨。我不会放弃中篇小说的创作。
  李云雷:你的作品中有一些被改编为电影,比如《极地胭脂》、《飞翔的女人》、《婚姻穴位》等,你对改编的电影有什么看法?这对你的小说创作是否有影响?
  胡学文:我的作品是有一些改编为影视剧,除非别人提及,我自己从来不谈,影视拍成什么样,体现的是导演的价值观与艺术观,是导演的作品,与我本人没什么直接关系。导演看中了,不是坏事,挣点酒钱,呵呵。小说我该怎么写还怎么写。


  ◆印象


  另一种“文化”


  每次读胡学文的小说,我都会很感动,为了他小说中主人公那种执拗的性格、百折不挠的精神,那种为了一个目标虽九死而不悔的气质。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是一些“小人物”,都是一些处于“底层”的平民百姓,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对象,但正是由于有了这样一种精神,他们才活出了尊严,活出了人之为人的价值与意义。
  小说《命案高悬》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村妇尹小梅因一件小事被抓到乡政府,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她的家人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和八万块钱的赔款,而村里的“混混”吴响因曾觊觎尹小梅、并对她被抓负有一定责任而感到内疚,反倒一个人去追寻她死亡的真相……他没有利益上的考虑,只是想问个清楚,他想得到的也不是法律上的解决,而只是个人良心上的安宁。在“合法”之外,他首先要的是“合情合理”,这里的“情”与“理”便是几千年来相沿成习的传统文化与民间习俗。从这个角度看,吴响代表着一整套来自民间的逻辑。
  在《向阳坡》中,马达的三亩承包地向阳而肥沃,一位老板用给村里修建一座桥的代价,把向阳坡选作了墓地。村长莫四说服马达放弃向阳坡,承包别处的三亩地。马达因此不仅得到三千元的补偿费,还获得了一份每月一千元的种花养树的护墓工作。但是,当马达看见埋入墓中的是一条狼狗时,他的高兴变成了诧异与愤懑:为什么一条死狗会比活着的人更金贵呢?他想悔约退款,这不仅令村长莫四生气,对他威逼利诱,而且父亲、妻子、村民也都认为马达是无理取闹。小说写马达一次次奔走、告状、揭露,但都没有结果,最后马达停止了反抗,但他和妻子偷偷地把那条死狗从向阳坡的墓中挖出,埋到了另一个地方。小说呈现的是一个人与一条狗的较量,这也是一种情理与资本逻辑的较量。在马达近乎悲壮的坚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可侮的“人”。
  在艺术上,胡学文很娴熟地运用了“重复”的技巧,像音乐中的主题变奏,围绕着同一个主题,在情节的推进中不断重复,每次重复又都有所不同,在变奏中推向高潮,“重复”而不给人以单调之感,反而让人可以从不同角度观察与思考。
  我时常想,胡学文小说中的这种气质来自于哪里呢?这些主人公都是最底层的民众,没有“文化”,是什么构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撑呢?他们为什么会认死理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呢?他们为什么能够如此坚韧、如此坚强呢?如果我们在1980年代构建起来的思想框架中,在“文明与愚昧”的视野中,根本无法了解这样的人,也根本无法了解中国与中国农村。在这样的思想框架中,农民或者底层常被视为“愚昧”的代表,或者被视为国民“劣根性”的集中表现,被视为没有什么“文化”,但这只不过是来自西方、城市或现代资本主义的“傲慢与偏见”。他们所有的并非精英阶层所谓的文化,而是另一种“文化”——从周公、孔子到程朱陆王的传统文化在民间千百年来的积淀,以及“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地方文化传统。
  胡学文的小说写出了这种文化在民间、农村的积淀,写出了传统文化、民间文化与地方文化所养成的“人格”或曰“精神”。这正是底层以及中国人最可宝贵的精神。我想,只有这样认识中国人,认识中国的农村与底层,才能解释为什么中华文明历数千年而不坠,为什么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经历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而没有亡国灭种,为什么现在中国又奇迹般地浴火重生并有“崛起”的可能。
  胡学文身体壮实,脸膛黝黑,说话不多,朴实而本色,但是在他的言谈举止之中,我能感受到他内在的坚韧力量——就像他笔下的那些主人公一样。


  ◆简介
  胡学文:1967年9月生。河北作协副主席,张家口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等三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在路上行走的鱼》等五部。曾获《小说选刊》2003年―2006年度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全国读者喜爱的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第十三届百花奖,《十月》“福星惠誉杯”文学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杯文学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第九届、第十届文艺振兴奖等多项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