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师


    孔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我四年级时的数学老师。

    那时,孔老师会给外人以相貌堂堂的感觉,但我们都知道,孔老师其实算是残疾人——他的右手只剩下了两个手指。很难分清他剩下的这两个手指到底是哪两个手指,只记得这两个手指皮肤鲜红,有些僵硬,就像鸡爪一般。从前孔老师不是老师,他在我们村东的提灌站工作。在一次开动提灌机的时候,他的右手被绕进了机器皮带之中,高速运转的皮带吞噬了他的三根手指。从此,他就无法再次开动机器,作为照顾,他被安排进了学校当老师。

    记忆中,孔老师整天面带笑容,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很满意的样子。虽然右手只剩下了两根手指,他依然可以用这两根手指写出漂亮的粉笔字来。如果哪位学生在课堂上走了神,孔老师甚至可以用自己的两根残指弹出一粒粉笔头,粉笔头往往会准确地击中那位走神的学生。这让我们对孔老师充满敬佩。时间长了,大家也就都忘了他右手的残疾。有时,外面有陌生人来校办事,第一次见面,对方习惯伸出手来握,这时,他们才会发现孔老师的右手无法完成握手动作。孔老师若无其事,对方常常会面露窘态。

    有一段,孔老师心血来潮,在我们班推行新政:为了防止同学们做小动作,上课之时,所有的同学都必须将双手背在后面——当然,他允许的记笔记之干透了的胶泥。等双手背在后面之时,袖筒里的这块胶泥就派上了用场了。

    记忆中那是暮春时节,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柳绵在教室门口飘来飘去,一派慵懒模样。突然,孔老师家的小黄狗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原来,学校来了客人,有领导带队来听课。

    孔老师的教学新政正在兴头上,于是,一队听课的人马就坐在了我们教室的后边。

    孔老师胸有成竹,目光威严地扫视全班:“开始上课,像往常一样,手背后面!”我心中窃喜,袖筒里的胶泥啊,我来了。我的双手在后面交叉,右手伸进左边的袖筒里,轻巧地寻到那块胶泥,迅速将它攥在手心,然后,左右手开始分享这块胶泥。

    我用双手的指甲一点点抠那块胶泥,凭着双手的感觉,用了半节课的时间,将那块胶泥抠成了一个公章模样,下面是圆面,上面是圆球。那块胶泥被我抓得圆润温热,虽然我不敢拿到前面欣赏,但我相信我自己双手的感觉,于是,我的脸上浮现出了微微的笑意。

    很明显,我的笑意被孔老师捕捉到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孔老师的心头是不是浮现出了一个词“拈花微笑”,但孔老师给了我一个温暖而满意的眼神——老师不知道我背在后面的双手里藏着秘密。

    也许,是我的笑意打动了老师,他半是得意半是鼓励地点了我的名字,让“微笑”了的我到黑板前“演板”。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原来,这节课讲的是分数的加法。天啊!亲爱的天啊!

    一惊之下,我往讲台走去,从课桌到讲台那段距离真长啊,似乎远逾万水千山。左袖筒里那块温润的胶泥,仿若刺猬。柳絮飘进又飘出,来去无踪,当时我只想自己就是那团柳絮。

    教室里静得如同地狱,我的大脑空空如也,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黑板上,孔老师为我留的是分数加法题。我拈了一只粉笔,如同提了一把菜刀,抬手在黑板上做题,如同判自己死刑。众目睽睽之下,我给孔老师写出了答案。我清清楚楚记得,我的答案是,分子加分子,分母加分母。

    我想,当时孔老师唯一的感觉就是崩溃——明明看到你发自心底的微笑,你怎么会没听懂?

    我的记忆里,后面的事情是一段空白,我不知道我自己怎么从讲台上走下来的,也不知道孔老师如何从尴尬中走出来的……毕竟,毕竟当时外来听课的坐满了后半个教室。

    大概30多年后,我回老家时曾和孔老师说起此事,他老人家已是70高龄,对于此事一点印象全无,但这依然不能洗刷我对他的愧疚。我敬老师酒,老师很高兴,说我是他的“骄傲”,说“有你们几个,我到哪儿都有饭吃有酒喝了”。他用残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已是“聪明绝顶”的我,说,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