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的雪
陈家桥
《死者》是部中篇小说。在《都柏林人》里,我始终只看这一部中篇,我是太喜爱这篇《死者》了。几乎在十几年以前,我第一次看它时,我就被它迷住了,但我没有想过,我究竟要为这篇小说迷多久。但这两天我又看它了,况且,这次终于是一秒未停地读了它。
这是一个好故事,但是好故事本身也有多种存在方式,然而《死者》却是一个并不依靠某种独特方式才能成立的好故事,也就是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好故事。然而,我必须要说的是,如果没有前边几乎占有七分之六那么多篇幅的关于聚会以及回程的描写,那么之后,最后的那个由格丽塔所讲述的关于她年轻时代的那个十七岁男孩福瑞的故事,就无法获得一种更好的结局。然而这个结构却是天然的,几乎很少有作家能用如此冒险的手法来获得这样一种结构效果,当然它最重要的后果是叙事上的卓绝,就是这个结构上的特别之处,可能成立了这个具体而又伟大的故事。我们总以为结构本身是控制的,但在《死者》这个故事里,乔伊斯是收获了这个故事结构的,他不是给予这个故事的,而是得到了这个结构以及这个结构上的故事。
那么乔伊斯前边写到了加布里埃尔和妻子格丽塔在前往姨妈家做客时,他们有什么期待呢,我们至少没有看出来,我们看不到在这场聚会中,有任何明确的期待,或者说我们看不到任何意义,既没有所谓的个人意义,也没有爱尔兰意义。尽管他们一直在聊天或唱歌弹琴,他们也谈到了诸如艺术、生活、国家、语言和人生,然而他们普遍没有期待,我们甚至发现在最前边不久那位佛雷斯小姐甚至先行离开了,并且我们一定会发现其实大家赶来参加这个聚会,正是由于凯特,莉亚两位姨妈的盛情以及她们的侄女玛丽简的某种孤寂,我们一定会从两位姨妈那有一点神经质的热情中发现她们生活在某种道德的停滞中,不是道德有什么问题,而是与道德、理想和情感有关的现实,如果不在这样的聚会中,似乎一切都停顿了,而聚会是一次爆发,是将现实中隐暗的力量给激活起来。
但是,我们发现现实本身在被刺激时,实际上仅仅是再次被表现了而已,因而加布里埃尔、布朗、弗雷斯等等,包括几位小姐,实际上聚会的欢乐本身是由于对这个现实获得表现时的一种自足存在,可以说任何新鲜、任何特别之处在这里不是被取消,而是并不存在。也就是说,在乔伊斯的都柏林里,欢乐、自由和想像,是被湮灭的,现实本身没有这种表达的任何可能。因而我们不难发现,没有人是真正愿意为别人为大家作出任何真实而又坦荡的表达的,当然并非是这些人缺乏性情,而仅仅是由于现实本身不具有这个张力。在人的理智、情感,心理和自由,与现实、他人、世界和上帝之间有一种巨大的隔阂,摆开了架势,像生活被现实本身割裂了,因而他们聚会的所有行为,散场时的匆忙或无序,都充满了一种无谓的消极,不仅仅是情态上的,更是每个人回到自己的真实中,现实因而更加的凋蔽了。
但是随着最后一辆马车离去之前,我们发现达西尔先生还和一位小姐在弹琴歌唱,正是那首《奥弗里姆的少女》,使得楼梯上的格丽塔陷落了,我们发现被陷入的人是格丽塔,而不是玛丽·简。虽然玛丽·简似乎也心动了,但是,没有人比格丽塔更加沉静于阶梯的黑暗中。故事到了这里,我们才发现乔伊斯的伟大,其实伟大作家的伟大作品,总是在某个惟一的地方开始跃入绝对性,而不是那种相对的优势或制高点。正是在这个地方,乔伊斯书写了格丽塔的反应。是的,它勾起了格丽塔的过去,然而故事之所以在前边给加里布埃尔那些看似无谓的描述,参予聚会,活动与别人聊天演讲以及与姨妈们的讨论,但现在你必须承认是到了让这个加里布埃尔可爱一点的时候了,他居然在回程中,在马车里,散步时,楼梯上,直至在房间里,他充满了情欲。好了,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了,前边的漫长的聚会叙述,欢乐的排场以及弹跳唱歌,在此时都一下子把这个男人累加到了这个效果上。情欲,是啊,假如这个过程不能把这个男人推到对格丽塔的情欲中的话,那么这个社会本身就要瘫痪了,尽管,我们也可以说,正是由于加里布埃尔是被这个现实的聚会推加到这个有些莫名的爱上的话,那么现实本身是不是已经预示了,在没有这个夜晚之前,世界会多么的逼仄,多么的狭小,并且多么的难以传达。
然而,竟有了这个夜晚,并且至少加里布埃尔在这个夜晚,他有了充分的对时间的控制和收拾,不过,他的情欲与其说有累加的外在因素,也可以说他本身有这种道德与情爱的自觉性。只是,如此突发罢了,反而呈现了和这个都柏林世界的某种紧张甚至是对立的关系。因此,你发现他就要动手了,就要倾诉了,就要和格丽塔做爱了。然而在此刻,一种伟大的小说力量产生了,这个小说力量就是意外必然发生,这就是伟大的故事力量,我们可以称之为意外转折或补充,但我更想说的是,它是一种生长,是在聚会、回程之后,相较于现在的现实,总是过去的现实可以使我们更加自如,至少不会倒塌。因此,格丽塔的一个转身,彻底浇灭了他的情欲,甚至是他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小说力量甚至使他的情欲以及爱情显得荒谬而又假式。
因此,他迎来了格丽塔所叙述的那个年轻时代与福瑞的故事,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因为痨病死在她和外祖母居住的岛上。在她离开之前,他扔来了石子,并说出那样的话,“我不想活了”,我们无法面对一个十七岁少年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我们必须要正视的是,那时的格丽塔是个少女,也就是说,那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们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爱情、生命、死亡和情感,得到了一种现实性,而这种现实性却是由今天的格丽塔叙述的。因此现实,都柏林的现实便在那高尔韦的记忆中被无情地嵌入了。因此,就连加布里埃尔在看着熟睡的妻子时,看着今天的雪,想起了整个爱尔兰,深陷在白雪的覆盖中。这种情感的处理方式、死亡的表达、记忆的冲击以及欲望的控制,甚至是理智的急转与正义,都在这个故事中被最后统一了,人性和温存、存在的巨大特殊性在这里被事实化了,并且是在爱尔兰的全部的雪中。因而这个故事具有了一种不朽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