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秦晋


     今天在某网站的链接里,发现了这篇文章。我真淡忘了我写过这么一篇文章。文末标明它写于1994。试着读了一遍,竟然自我感动了,感动于它表达了我当时的某些感悟和对人生的看法。不妨贴在这里,供博友一阅。

 

文友秦晋

 

     秦晋大约不会意识到,有个人至今对他怀着隐秘的感谢之情,他的形象在这个人的心中也已几度变幻。这个人自然是我。现在,我和秦晋既是作者和编者的关系,又是文学界的朋友,常有碰面机会。彼此的习性熟悉了,谁也不觉得谁特别神秘,谁也无须特别感谢谁。可是,十七年前不是这样。
    当时我在《中国摄影》杂志做编辑,僻处一隅,与文学界甚隔膜。那时的人大多并不以为摄影也算艺术。中文系毕业的我,更如是,遂与单位格格不入。发给我的照相机,镜头长了霉也不用,发的胶卷过了期,还想不起开封,人们笑道,把好东西发给这种人,等于添了个累赘。

    我一直暗暗做着文学梦,文坛愈凋零,我的梦愈强烈。1977年,文禁初开,我也文心萌动,偷着写点评论式的文字。那时文章大多署着写作班子的宏名,个人也有发表的,须得是大人物,像我这样三十来岁的无名小辈,还隔着行,要发表其实是没有指望的。但我还是不停地写,还是不停地投稿,等待奇迹发生。我经常冷不防就钻进传达室,乘无人时给报社杂志社打些毛遂自荐式的电话,问人家收到稿子没有,还需要什么稿子,态度恭谨得可怕,似乎编辑大人就站在面前。传达室的王大爷一定心存疑惑:自己办公室有电话,干嘛非到这里打,而且也不像谈恋爱?不过大爷修养好,从不过问,默默抽旱烟,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有一天,突然收到光明日报来信,不薄也不厚,不大像退稿,急急打开,竟是一份清样,同时附了一封毛笔正楷的信:“雷达学(我的本名)同志:您的大作《人民的心声》写得很好,我们准备刊用,现寄上小样,您看看有何修改,改后寄给我们,文章长了些,可稍作删节。何时发出,我们会通知您”,落款署名“秦晋”。我的狂喜是可以想象的。四千多字,发出要占半个版,会吓人一跳的,哪敢奢望?但一切似乎并不是梦,有信为证啊。秦晋?秦晋是什么人?能亲自处理这么伟大事情的人,我怎么没听说过?不知道是毛笔字看上去有点老气横秋,还是这名字古意盎然,我把秦晋想象成一位老先生。那时,秦晋在我心中是神圣的。
    见到秦晋本人,已是几年以后,好像是在人文社招待所古华的房间。在场的除了秦晋,还有冯立三。秦晋并不如我想象得那么高深莫测,也不老,比我略大一点——切切悬想着的人们的第一次会面,没有不是大出意外甚至大失所望的,只是有人说了出来,有人只在心中诧异罢了。他人倒很谦和,内向,客气中保持着距离,瘦的脸和有神的眼睛,很是平静,不大容易激动起来。他还记得处理我文章的事,只说“不错,不错”,就不再说什么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不大像文人,倒像个干练的、矜持的政工干部。后来证实我的揣测不妄,他当时是报社文艺部的党支部书记。那次,秦晋在我心中的印象是严谨而有些城府的。
    人跟人不理解时,就像两座沉默的山,各自肚里藏着什么,对方往往猜错,明明单纯者却被误为老练者,明明有天趣者却被误为古板者,明明活泼善良者却被误为轻薄浮滑者,一旦熟悉了,相知了,最初的印象就无影无踪,好像在和另一个人打交道了,而且,大家会像天上的流云,无意间就缠裹在一起,怎么开始的都茫无所记。在往后的日子里,对秦晋我总算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的确有点不苟言笑,好像别人都有权利纵声大笑,他无此权利似的,因为他是那种从小做学生干部,不断被要求起到党团员模范作用的人,锋芒内敛、保持“恒温”,很少流露出个人的大悲大喜,言人,讲究方法;言事,恪守组织原则。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会觉得不过瘾,不好玩,但时间长了,又会觉得更靠得住。他的父亲叫秦力生,是我党高级干部,秦晋算得上正牌干部子弟,但他却从来不说,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们现在要夸一个干部子弟,总喜欢说他”不像“,我却认为秦晋很像,这一家庭背景在他身上的烙印是鲜明的。干部子弟也是多种多样,有一种人,由于家庭条件优越,轻易得到未经自身努力而得到的东西,若再加上父母的宽纵,的确愚顽,任性,骄矜,这种人的意志力往往往比较薄弱,应付生活变动的能力和对打击的承受力都比较差,顺利时看不出什么,一旦处于逆境,一旦离开家庭的护恃,便一筹莫展,像血液里灌了铅似的怠惰。但是,我也见过另外一种干部子弟,好像天然地继承了父辈的遗传基因,能吃苦,能忍耐,平常心,少虚荣,他们的家庭背景不但不是炫耀的资本,反倒是一种无形的重压,如果他的家庭几经盛衰荣枯,那么他就显得很成熟。有点儿压抑,但坚韧。在我看来,秦晋就属于后一种人。我有时觉得,作为六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作为学生干部,作为干部子弟,秦晋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是颇富典型性的。这一代人的青春,是在大一统、革命化和个人崇拜中度过的,个性被挤压到最低限度,独立思考能力萎缩至极,有时可以完全不动脑筋地活着,因为一切有组织安排,个人无须选择和思考。这一代人比起前人和后人,都背着更为特殊,更为沉重的精神负担,弄不好就像《编辑部的故事》里的牛大姐之类;跟不上时代,跟不上潮流,几乎是大多数人注定了的命运。也许我稍稍好一些,因为学生时代我就是一个精神叛逆者,但秦晋恐怕就困难得多,他是那个年代管我们的干部啊。
    使我敬佩的是,面对新的大变革时代,秦晋没有蜷缩在僵化的硬壳里,也没有以僵化作为屏障来保持自身的那份自尊,或者像飘零的贵族子弟仅剩下家世的骄傲。也许,在言谈,举止,行为方式乃至性格特点上,他保留着旧日的外壳,看不出多少现代相,但在思想深处,岩浆奔涌,吐故纳新,观念革命,不断磨砺自己思想的剑,使之敏锐而锋利。身为编辑,他兢兢业业于编务,个人的写作不算很多,但就他历年发表的文章看,处处闪发着智慧的光彩。他能准确地捉住文坛上的新气象,言人之所未言,例如,散文在悄悄地变革,向着时代,向着生存,向着生命,向着人生的价值,向着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向着寻找精神家园,进行大幅度的迁移,大家都感受到了这一新鲜气息,大家又都一时不知怎么归纳,秦晋偏能理出个脉络,写出令人心折的长篇论文《论新散文现象》。又如,《文学生态学》、《吃饭与文学》、《足球与文学》等短章,思路奇特,思辨色彩浓郁,常从微观入手,发现的往往是大道理、大趋势;没有相当的哲学功底,写不出这种风格的文章。秦晋写文章,不凑热闹,不趋时髦,不是哪里人多往哪里扎,倒像每次讨论会,总是后发言,所发却与众不同,富于创见一样,哲学眼光常常使他和大家区别开来。这大约与他两次在中央党校进修有关。
    对于我们这一代文化人来说,有无求知、求新、求真理的渴望,是能否保持生命活力和思想弹性的关键;倘若停滞了对新事物的敏感和对真理的追求,人很容易变得偏狭、平庸,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或以官气凌人,或以财气骄人,或以猜忌、是非、攻讦和无穷尽的自我表白作为生活的主要内容。谁都有生命低潮或无聊、烦躁的时辰,但愿这种时辰间隔得愈长愈好。秦晋一旦发现感兴趣的问题,就有股钻到底的精神,甚至别人已经转移,他还在那里思考不休。1985年左右,我就王润滋的《鲁班的子孙》发表过一篇文章,里面涉及到历史与人性,经济与道德的关系问题,写完也就完了,注意力又转到其他问题上,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人却正在认真准备着与我商榷呢,而此人竟然就是秦晋。他的文章发表后,特打来电话,希望我好好看看,如有不同意见,还希望继续下去,可以反驳。我确以兴奋的心情读完了这篇显然做了充分准备,旁征博引的商榷文章,我更感动的是,秦晋所表现出来的罕见的执着。要是我们都有了这种执着,我们的学术面貌会好得多,到了近几年,这种执着就愈发渺茫难求了。
    五年前,各个新闻、文化单位的人事都有所变动,不知为什么,秦晋最早被免去职务,因而消息流传得最快,到后来几乎天天有变动,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但秦晋的免职,在熟人圈里毕竟是个新闻,当时我想,像秦晋这样较多传统价值观的人,能不能禁得起这一挫折,甚为担心。恰巧那几天有个聚会,我和秦晋分在一桌,大家问起他的近况,他回答得平静而自然,且毫无装出来的超脱,不像有的人,解释,辩白,激忿溢于言表,好似全世界苦难都降到他的头顶。夹菜时,他的手没有颤抖,斟酒时也未带翻杯子,交谈时并不语无伦次,这表现很让我起敬。虽然文人喜讲超脱,不少人也自己说自己超脱,实际情况是,口头上超脱易,行为上超脱难,理智上超脱易,潜意识超脱难;无直接利害超脱易,关乎切身利益超脱难,即使是看重长远价值者,未必能忍受当下一时的屈辱,超脱常常是离开规定情景以后的反思而已。秦晋能以一颗平常心对待自己的荣辱得失,实为不易,他给我的印象,在经历了神圣,怀着城府,到亲切,执着,直至现在的淡泊明志,也许愈来愈接近了这个人的真实。
    1991年下半年,我到中央党校住校进修半年,据说那半年是党校对纪律要求最严苛的时期。我听说秦晋的家就住在党校里面,但一来学习紧张,二来党校太大,不好找人,更主要的是怕给人添麻烦,就没打算去找他。有天晚上散步回来,夜已很深,推开自己的房门,发现秦晋静静地坐等着我。他知道我来党校我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怎么能这么准确地找到我的房间,要知道,在党校找人是极难的,同一个省来的人不在一个支部,可能几个月见不上面。秦晋笑着说:“我是老学员了,当然知道怎么一下子找到你,你怎么连房门也不锁就出去了?”他坚持邀请我到他家作客。我想到党校每餐的豆腐的确把肠胃弄得太素了,就欣然应约,几天后到了他家。他家比我想象的要朴素,并不宽敞,他的妻子郑老师,是党校著名的德语教授,留学多年,却系着围裙亲自下厨,全家一派平民气氛。记得那天吃的是涮羊肉,喝的是人头马,秦晋喝得比我多。可怪就怪在,现在遇到饭局,秦晋捂住杯子滴酒不沾,声言他从不喝酒。这可把我弄糊涂了,明明当时他喝得很多嘛,可他又决不像说谎的人,真叫人疑惑难解,莫非我记错了?
    清晨我在党校跑步,天寒地冻的,有时会看见秦晋排队等班车进城上班。班车走得很早,回来得很晚,一去一整天,常常是,单位里的人都下班了,他还留在办公室,凑班车的钟点。他从未想过享受车接车送,很忍耐地很规律地生活着。他是资深的编辑,出色的评论家,但从无自负之色;他是干部子弟,学生时代还有段光荣历史,但从不觉得高人一等;他是文人,却无文人相轻的恶习,也无常见的醋意和嫉妒。这不就是一个有境界有操守的人么。他的品性值得我学习,我为我有这样的文友感到幸运。
                                       1994.8.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