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本 哈 根 落 日(长篇小说)


哥 本 哈 根 落 日  (长篇小说)  

 

瞿旋                                     

 

                                       

第一章

 

00九年六月中旬,袁野决定放松一下——到欧洲走一遭。

现在的旅行社效率很高,从袁野网上报名到拿到签证,就十几天的时间。按约定,他参加的旅游团集合地点在北京国际机场候机大厅的六号门内,时间是七月一号上午十一点。

十点半,袁野走出地铁轻轨出口,走上机场候机大厅门前平台的时候,蓦然感到视觉被黑压压地撞击了一下。抬眼一看,原来是候机大厅上端在蔚蓝的天空蛮霸地划了一个灰色的大弧,向两侧弯搭下去,遮盖了大半个天空。袁野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个巨大的鲶鱼嘴巴——他脚下的平台是鲶鱼嘴巴伸出来的失血般苍灰的舌苔;大厅前端一排高大的落地玻璃门窗,是鲶鱼闪着蓝汪汪的冷光的牙齿;进出的人流是鲶鱼嘴巴呼出、吸入的杂物。袁野本来觉得那蓝汪汪的牙齿有着尖锐的硬度,但当那些杂物进出的时候,却又似乎有着黏胶一样的柔度和粘度。杂物黏黏地被吸进去,又黏黏地被吐出来。

袁野突然感到这一切恍如梦境,似真似假。由此想到这次出行,旅行社订的是往返机票,他注定会先被这个鲶鱼嘴巴吸进去,十几天后再被它吐出来。这个过程最终就是一次鲶鱼嘴巴里的进出吗?真实吗?有意义吗?有语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非空非有,即空即有……莫非这就是了

袁野感觉到一种旷阔的怅然,云一样笼着他的心,向杳渺的太空飘去。

 

袁野向六号门走去。

一个三十五、六岁样子的男子抄到了袁野前边。他身体瘦矮,脸赤红有光,左手拖箱,右手拿着一份材料,边走边看。头一勾一勾地向前点,带动身体前倾,步频碎而快,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跟着蠕动,像一个好斗的武士旁若无人的冲锋。

他手中的材料和旅行社寄给袁野的旅行告知相似。他估计这人和自己是一个团的。油然感到了一丝诙谐的活力。

突然前边男子的脚不知踩到了什么,身子一趔趄,恨恨地说了句什么,走开了。

袁野走过去,发现地上是一件酱色的硬塑料碎片,像一截被踩碎了的龟壳。可能是从什么物件上掉下来的。袁野已感觉到身后有人,下意识地把塑料碎片往旁边踢了踢。迟疑一下,又弯腰把塑料片捡起来,走向左前方的垃圾桶,扔了进去。

这时袁野看见刚才跟在他后边的是两位女士:一位四十二、三的样子,浅蓝裙上方套着一件黑色外套。皮肤偏黑,身材丰腴;一位竟是西方姑娘。一款浅灰色磨沙细棉连衣裙,顺身体流搭下去,随意而素雅。发金黄又略显棕红,让人感到流光溢彩的华丽里揉兑了郁重,飘逸而不恣肆。袁野感到她漂亮并且优雅,又似曾相识——见过她吗?可能性不大……

袁野看见她棕色的目光似乎往他这里搭了搭,亮亮的,又有柔软的力量。可他还是感到那目光很遥远——只不过是西方人特有的直率和莫名其妙的热情而已。

显然这两位女士是一起的。一人一个拉杆箱,箱上端还放着一个方形挎包。不时亲昵地说着话。她们说的是汉语?还是别的什么语言?

袁野想,此时走向六号门的,肯定许多和自己参加的旅游团有关。这两位女士是不是这个团的?不会的,里边有个西方姑娘呢,看样子是欧美人。就算是美国人,去欧洲的机会也很多,怎么能像中国人一样,专门跟团跑到欧洲去旅游呢?

随着她们走进六号门,他的目光追踪了金发姑娘一会儿,便关闭了对她们的感觉。

 

袁野在候机大厅的超市里买了点东西。接近11点,走向了六号门附近。

门西侧,已聚了一堆人。显然是和他同团的。许多相识不相识的人在彼此交流,嘁嘁喳喳的,在候机大厅这隅搅起一股热闹。

他喜“独”、“静”,顾自站在人圈外围。许久以来他就崇尚孤独,甚至以为孤独的极致可以接通涅槃的高度,一直以教徒一样的心理去修持,坚持了多年。他心中孤独的意象似乎就是一柱孤峰:巅峰之上一派空明;山脚之下皆如烟尘……

他感到这一隅在巨大的大厅里显得很小。人就那么怪,本领越来越强,支撑起的物理空间越来越高大、宽阔,却由此越来越比出了自己的小。

在这里他还有一个感觉,就是他们就像处在一个巨物的肚腹里,错杂的通道,明晃晃的超市,白花花的门框,椭圆形的座椅休息区,就像肚腹里的肠腔和其它什么器官。青虚虚的、迷蒙的光线,弥漫着胃酸一样的氛围,在一点点地销蚀着他们。他们的细胞以及其它什么身体组织在一点点地萎缩、干瘪、化失……

领队提前点开了名,袁野记住了那个武士一样的男子的名字,叫席乐。

此刻他已和一个四十五、六岁样子的人搭上了话。那人叫简可。瘦癯精干,眼镜镜片上闪着冷锐的光点。席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他只是很少地应付几句。席乐像一簇轻薄的浪花,他像一柱孤傲的礁石。

他们两个似乎也是独行客。袁野感觉,凡经常独身旅游的,骨子里似乎都该有一种值得尊敬的特质。此刻他既觉得他们亲切,又无来由地感觉他们是他此行中潜在的“对手”。

 

现场点到的是二十四个,还少了两个。一个叫江燕,一个叫罗莉。

不一会儿,袁野发现,刚才他在六号门外看见的那位中 国女士和那位西方姑娘走了过来。她们推着机场内配置的推车,车上放着她们的旅行箱和女式肩包。当领队再次喊“江燕”时,中国女士回应了一声;领队喊“罗莉”的时候,西方姑娘也应答了,并且是较为标准的汉语普通话:“噢,对不起,我来了。”

虽然此时还没到十一点,但她显然意识到她们是最后的来者,匆匆加快了脚步,脸上溢出了歉疚和惶遽。

许多人的目光看向她,带着几许“异样”。袁野惊讶地想:她们果然是这个团队的?似乎有些反常——当然一定有可以理解的原因。罗莉——可能是那个姑娘的中国名字。

她似乎又看了他一眼。隔一会儿,他才回看了她一眼。不过,他的年龄、阅历和固有的矜持早已开始压制对异性的敏感,何况是对一个外国姑娘呢!便没更多地注意她。可心里还是觉得她像一个让人舒服的符号,犹如一页白帆划过黯淡的海天。

 

离安检还有点时间,袁野想把刚买的到欧洲必用的几件物品放进旅行箱。哪知旅行箱里东西放得过满,打开后,需要重新安排,一动就有些乱了——好多物品拿出来,摆在旅行箱打开的盖子上,重新往里放,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他觉得好多眼睛都在看自己,不觉有点狼狈。

这时,袁野眼前出现了一双手,纤长细白,伸进箱子整理开了。

抬眼一看,竟是罗莉。她蹲在他跟前,边整理边说:“哦,应该这样——书和衣服放在最底下,大的东西放在中间靠后,小的东西——喏,拖鞋、洗漱包、电器转换插座、相机什么的,放在边上、角上。”

她的蹲姿像经过了专业训练,前边的裙衫夹在两膝之间,右腿高,左腿低,腿并得很紧,近似等待发令枪响的半跪的姿势,透着女性的小心和优雅。物品在她手里几顺几按,不一会就收拾整齐了。变戏法似地。

一股飘逸着某种自然花草清香的化妆品的味道,混合着她的体温,梳梳拢拢地围住了袁野。他心里浮出一层毛茸茸的温暖、轻柔的亮度,像弥漫在一片蒲公英上的晨曦。

她的背景是数条人腿,灰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黑色的……袁野的眼睛向上抬了些许,背景又变成了蚊蝇翅膀一样闪烁的目光——善意的、平和的、诧异的、嫉妒的、讥讽的……

可罗莉稳静的姿态,像轻轻摇曳的团扇,不经意间就把那些目光推开了,像吹走一些纸屑。

不过袁野也同时感到起码有两束目光,电击一样向他这里灼了一下。

袁野下意识地循着感觉一看,那是席乐和简可。

 

袁野和罗莉站了起来。虽然袁野最终把她的行为归结为天性善良,可还是有些不知所措,生硬地说:“谢谢,谢谢了。我姓袁——袁野。”

“噢,袁先生。我叫罗莉。这点事儿,别客气,都是一个团的。”

罗莉应该是她的中国名字。再一次听了她的汉语普通话,发音尽管还略有些外国人那种特有的直直的音调,但总得来说很流畅。袁野感觉像有一团暖软的雾融化了一层隔膜,使他们处于同一个气场之中。

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手指下意识地搓动了几下,有抚掠琴弦一样的韵律感。头发围着她的脸庞,是椭圆状的中分式中长发形,卷曲的发稍舒适地垂在肩头。这种发式将金发的飘逸作了微妙的收束,透出优雅的、古典的韵致。看到她的身材和站立的姿态,估计人们大多会不由自主地跳出优雅、娉娉婷婷等几个词汇。似乎是受过舞蹈训练。想起刚才人们看她时“异样”的目光,就不奇怪了。

当然,从这“异样”里,袁野也莫名地生起一种预感——因为她的存在,这个团队是否也会发生一些“异样”的故事?

对她的谦和袁野有些奇怪——以她的特质,这个世界应该任由她撒娇使性才对,她却似乎时刻感到对这个世界欠了什么。譬如现在,就像接受了帮助的是她,而不是袁野。袁野的心少有地绵软了一瞬。

袁野问她是来自哪里,她回答是“S市。”

S市是东南沿海的一个都市,袁野最终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她好像猜到了他的心理,接着说:“噢,我是从美国的北卡罗来纳州来到中国的。今年是第三年了。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

袁野笑了。她也笑了。

袁野还是觉得她的笑里有一丝忧悒,棕色的瞳仁里隐约着郁重的影子。尽管他不完全赞成西方人比中国人简单一些的说法,认为西方人心理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决不会比中国人差,只不过表现角度和形态不一样,但此刻他还是希望罗莉笑得单纯、明朗一些。

 

人为什么要旅游?或许,人生的根本动因之一就是解密。你体验、了解了一个埋藏在心中的欲望,就有了一个完成,就会获得一定的满足。人活着就是一个解密的过程。解密越多,生命就越成功。旅游就是对物理空间的解密。不过袁野还认为,以上只是一个原因。旅游还应该是一种逃脱。人腻在一种环境里久了,必生负累,就想脱卸了这个环境,寻找没有负担的轻松。

就说袁野所在的M省科学院环境文化研究所专题部,连他在内一共有三个部室主任。近期,面临刚空缺出来的副部长的位置,按说他的资历最有利,但他的态度决定了他会远远躲开这个竞争。另外两人斗得你死我活,惹起了一场风波。后来失利的一方竟暗造舆论,说袁野是此次风波的根源。他都懒得解释。

这个暗造舆论的人十年前是一个社会文学青年,被袁野聘到当时他负责的一个编辑部,曾因为涉嫌诈骗被立案,袁野全力把他捞了出来。后来他靠上院领导,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偶尔听人向袁野透露,他竟然一直暗暗把袁野当做竞争对手。袁野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干脆不求解了。这是在外;家里呢?自妻子和网友见面的事情暴露,演化出一系列矛盾之后,袁野和她离婚已近两年了。事情就是这样,你即使想不招惹哪个,把自己缩到一个螺壳里,但烦事还会像无所不在的风一样吹进这个螺壳。怎么超脱?只好旅游。

所以,每年的几次旅游就成了袁野的习惯。不过此次出来,袁野还是找院长说了一个理由:近来他手头上有一部论著的初稿——通过论证迄今以往世界的主流文化是把人类带向灭亡的死亡文化,探寻建立一种新文化的可能性。这个主题虽然乍看有大而偏激之嫌,不过在业内逐渐得到理解的人越来越多。这是因为,近年来袁野的数篇论文和几部长篇小说都探讨了这样的主题,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袁野的这部书稿其实就是他那些论文的综合和深化。这次,他想通过一个自费跨国旅游者的直觉,进一步体验和深化这个主题。这样,他的这次出行就有了散心和为了写作而体验的两种功能。当然,感觉上是以散心为主的。

 

虽然他的文学创作在院里被一些人视为不务正业,但他的业务在全院却是拔尖的——有数篇论文在全国性的专业刊物上发表,被一些杂志转载,且屡屡获奖。再说,他文学创作的主题大多与研究所的业务有对应关系,并且有几部长篇小说在国内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多少提高了M省科学院的知名度。所以院长对袁野创作的态度基本是包容的。

对他此次出行的理由,院长考虑了几天,也答应了,说他的这部书稿与业务有直接关系,属于本职工作。他早就开始关注并想与袁野交谈一下了。他期望它能顺利完成,争取替科学院拿一个国家级的奖,为院里增光。并说如果书稿进展顺利,他会考虑把它列为院里的课题,拨付一定的经费,这样,旅游费用自然也就补偿了。

但对这些袁野没有兴趣,重要的是他能出去。不过院长又说,为了严谨,建议把选题里的中心词“文化”改成“哲学”。袁野没认同。因为袁野觉得哲学早就死了,哲学的死亡是文化死亡的一部分,再单独探讨已没意思,扩泛为“文化”,冲击力更强。院长犹疑着同意了。

其实,袁野骨子里更喜欢有生命质感的写作,比如小说。对这种论著,虽说有几分责任感使然,但没有太大的兴趣,说白了更多的是为了饭碗。

袁野只在行前根据行程在网上查阅、存储了一些相关资料,甚至连笔记本电脑都没带,只带了一台数码相机,只想来一次放松之旅。至于书稿,回来后结合着新的思考充实即可,并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