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窟窿流》
——祖庭续编:南下晤日本明暗对山流尺八名家冢本松韵先生小记
在东人境庐,隆冬饮茶是一套精神谱系
我于腊月前夕再次南下,看山不是山,看一阵风
紫气东来,秘密传承了我的衣钵
我们这一代人之所以不能无愧地面对
每一代人:并非因为有恶,而是因为无义
就在追忆前朝处,我发现万千荷叶正是死于对前朝的
顺从。孤山早已锈了,香墓也已黄了
那晚点的隧道,竟然比一个南方淑女的阴道
更长,西湖亦小如一滩帝国的梦遗
孤夜观乾象,见魁星在西,良知始终不移
此心便与一根竹子产生了神秘关系
第一日,与涵子、方舟即登山同参日本当代普化宗
明暗对山流*尺八第四代传人:冢本松韵*
见他生活在集体吃饭、拖鞋和被翻译掉的伪江南里
夜宿泉水边时,孤便即兴了“大手印”绝句
据云:先生为地震、海啸与火灾之防护员出身
尺八世家。十多年前,因机缘偶遇南派笛王赵松庭*
尽得循环呼吸法。他与赵约定:待不空成就之后
一定要将斫、吹尺八之术再“反哺”中国
因尺八本来自汉代鸿儒京房之五孔笛
赵去世后,冢本果为履行承诺而来。他遇人则送一支亲制尺八
反复行脚若干年,收徒百余人,送出尺八约二百支
但至今无一人出师。大家拿得他的尺八
便去贩卖、炫耀、鬼混、或自立门户
而三十五首传曲,一首也未得
真正传承。他因寂寞而拒绝一切媒体
尺八本起于唐人吕才,改自魏晋羌笛
它以其黄钟管之长度(一尺八寸)为名,气贯东方专制主义
16世纪日本虚无僧*嫁接了彩虹与斗笠,又化宋尺八为
法器,禁俗家吹奏。有人于呼啸中曾见鬼哭泣
至幕府时期,不少街头武士也用尺八去袭击
鹤、剑与菊。18世纪,浪人黑泽琴古(琴古流)废黜了普化宗
横吹秃驴,风振香雪。19世纪尊皇讨幕
一群明暗寺(明暗流)中的尺八手
发起了冲锋。不久,中尾都山(都山流)又异军突起
将乌鸦、美人与夜晚皆统一成黑色的听觉
除此外,此物尚有正仓院、一节切、天吹等流派
而冢本回传者,则为宋以后被忽略之
南音多孔普化尺八:它的声音比集权更凛冽
孤至杭州第二日,冢本率二门徒下山来会
先纵谈明月,并以他对茶与水的选择来判断
物与心之差异。沉默间,他忽然拿起尺八,吹一曲虚铎空铃
只见云横茶海,语境挪移,如一头鲸突然闯入了屋内
那窗前的森林迅速成为我的思想武器
墙上有二三张古琴也变得弯曲起来
我们先谈怒、无怒、无悲无喜、及嵇中散声无哀乐论
接着又谈孔孟、人籁、欲望、禅、阳明学……
何为修行?即吹、走、想、伐竹、舞剑、做饭或扫地
何为文明?即每日不断地练习吐纳气息
问:众人承诺时,何人为先生扫榻恭候?
答:承诺者太多,兑现承诺者唯东人境庐方舟一个
问:尺八是否从父亲处传来?
答:是,也不是。因我生来便会
问:先生以为文化与技术无关乎?
答:(笑,沉默不语)
问:一个人该如何透彻人生?
答:一生不定
问:一生不定时如何?
答:先牢牢地抓住一种东西
问:抓住以后又如何?
答:然后便放下
问:为何要放下?
答:若不放下,便不能再抓下一个东西
问:为何要抓下一个东西?
答:人一生不定,故要抓很多东西
问:到底要抓多少东西?
答:抓住、放下、再抓住、再放下……如此无数次
问:这么多东西拿来何用?
答:拿来全放下
问:全放下后又如何?
答:全放下后,有一种东西便留在心里了
问:你心里有个什么东西?
答:我心里有一个窟窿
问:什么窟窿?
答:除尺八外,无法将它填平的窟窿
问:那到底是个什么窟窿?
答:父亲的窟窿、往事的窟窿、一切的窟窿
问:那窟窿有多大、有多深、在哪里?
答:不知。我只能不断地向那空洞吹气
问:我可与你是同样人?
答:昨日见时,便感到有同样气息
问: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答:不,我只是个迷惘的人
先生言罢,归山而去。独留得一片寂静为我
灌顶,并让我想起我过去所参《无门关》之句:
日月相推太极动
一动一静心血重
蚊蚋煽起狂飙翅
巨风振海露中梦
茫茫空门哪来幡
浩浩有情满无穷
滚滚浑战尘埃里
只为一个大窟窿
黄昏时分,暗头来便暗头打,与众人同赴宴
又于诗琴之友李既来家品茗,为一架轻机枪佯狂
后抚琴半曲,并得赠日式茶道佐藤净清*古铁壶一把
其光泽让我对月色的永恒产生了怀疑
子夜,陈律做东,一行四人在路边小店洗脚
我们智慧的穴位皆被一些有窟窿的人所遮蔽
第三日晨起时,我便发现雷峰塔下仍镇压着我最爱的
那条蛇。返京前,购得真丝肚兜、对襟与裤衩
并听那擅使斧钺的兄弟讲述冢本传奇
曾记否,画舫摇橹时,我便与另外两个不同的我
共同解构了三潭映月的悖论。如冢本论尺八
有楷、行、草三种吹法。也如卞之琳所吟: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我知道
我们都来自过去,也必将回到过去,住在过去
那其中还有准过去、非过去、无非过去、非无非过去……
所以我并不认同汪涵的话:“我们都活在当下(裆下)”
当下必被当下降解,当下必被当下稀释
因为时间定理就像是尺八上的那一排气孔
当你按下这个时,另一个又已轻轻响起
2010-11-28 杭州—北京
注1:冢本松韵,即冢本平八郎,号松韵,竹仙。当代日本尺八演奏“明暗对山流”的第三代传人冢本竹甫的长子。六岁起随父学尺八,制尺八。普化正宗总本山虚灵山明暗寺导主。因与赵松庭有约,便一直在民间进行传统尺八的交流、教授与传承。
注2:赵松庭(1924—2001)近代南派笛子演奏家,浙江东阳人。赵九岁学吹竹笛,上海法学院肄业。曾任东阳中学、缙云师范学校音乐教师。文革时期曾遭遇迫害。赵曾创吹笛循环换气法。写有笛子曲《早晨》《三五七》《婺江风光》等。著作有《横笛的频率计算与应用》《温度与乐器间准问题》等书。1999年遇到冢本平八郎,教授他循环呼吸法,并与之约定反哺尺八之事。2001年赵松庭逝世于杭州,冢本开始履行诺言至今。
注3:普化明暗对山流。普化明暗流尺八本传自中国,即唐代高僧普化所言禅宗偈语。普化是唐宣宗时(公元847-859年)时人,资性异人,出言佯狂,行为简放,遇人便摇铎(铃)高唱:“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面八方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他常常居无定所,时而歌舞,时而悲号。无欲恬淡,云游四方。普化的风范后来引起了一个叫张伯的居士倾慕,自己力荐为普化弟子。因铜铎难得,就用尺八代替,称之为“虚铎”。即用吹尺八来诵经。日本高僧心地觉心于宋理宗淳佑九年(1249,日本建长元年)来华,曾至护国寺,礼谒无门慧开(《无门关》作者),而与张伯后人张参为同门,一日闻张参吹奏尺八《虚铎》,叹赏其清调妙曲,乃就其教,尽禀秘奥。建长六年,觉心携张参之徒宝伏(法普)、僧恕(宗恕)、国作(国佐)、理正等四位居士返日,在纪州又良创建了兴国寺,于山内建普化庵,是为普化宗之滥觞。
注4:虚无僧,指日本禅宗支派普化宗之徒。又称虚妄僧、荐僧、菰僧、普化僧、莽蓾破裸、暮露、梵论、梵论子。因普化宗奉马祖道一之法孙镇州普化禅师为开祖,故普化宗之徒又称马圣。虚无僧不著僧衣,头戴名为‘天盖’之深草笠,颈挂袈裟及方便囊,口吹尺八,行乞诸方。关于‘虚无’一语,有说系源自镇州普化禅师‘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也连架打。’的本则颂,另一说谓系源自楠木正成之孙正胜号为虚无,常吹尺八行游诸方,故名。但江户中期以降,一些游荡无赖之徒多藉“虚无僧”之身份而横行于世。明治四年(1871)普化宗遭废止,虚无僧乃告剧减。明治二十一年,组织明暗教会之后,稍恢复此一传统。
注5:佐藤净清,日本明治时期制茶道铁壶之一流名家。
注6:出自卞之琳1935年的名作《尺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