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农往事


我老家山区县城,典型的农村城镇,几乎家家都有农村亲戚,却瞧不起农村人,把农民谑称“农花er”。农民又分三六九等:雇农、贫农、下中农、上中农、富农、地主。建国初,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地主与富农,被“土改”革了命,连他们的子女,沦为贱民;而占农村多数人口的贫下中农,包括他们的子女,从此翻身做主人。社会各阶层排座次,工农兵学商,这个位居“老大哥”之后的“农二哥”,就是贫下中农。
  但这是官方意识形态一厢情愿,城里人还是瞧不起农民,包括钦定的国家主人贫下中农。原因很简单:农村落后,农民贫穷。心理正常之人,谁会仰慕落后贫穷?我的小学中学老师,大多都是从农村奋斗出来的中师生大学生,父母兄弟都是农民,却以城里人为荣。唯有从湖南韶山冲农村杀出来的革命导师毛主席,贵为天子,身居北京中南海,却没有忘本,向全国城市青年发出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并大笔一挥,制定教育革命路线,即著名的“五七指示”:“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这道“圣旨”,不仅被红字大书在全国学校的墙壁上,而且被谱为歌曲,人人能唱,是我现在卡拉OK红色摇滚的保留节目之一。
  我们这些山区中学生,不是韭菜麦苗都分不清的公子小姐,对农民农村太熟悉。但为了贯彻毛主席在中南海“闭门造车”想当然的教育革命路线,每年农忙季节,都要故作天真装模作样去学农,短则七八天,长则十天半月,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说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改造思想,其实是在“广阔天地”玩耍。同学少年,疯在一起,没有父母拘管,耍得自在又开心。现在老同学聚会,还拿当年学农的种种趣事,互相逗乐哩。
  不好耍的是,回来要写作文,《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或《学农体会》。老师说,要联系实际,发挥想象,写出贫下中农的革命精神高贵品质,写出我们的思想转变。也就是要我们无中生有,编起话来说,把大家折磨惨了。据最近报载,在全球被调查的21个国家中,我国中小学生的想象力排名倒数第一。我们这些“文革”山区中学生,更等而下之。大家绞尽脑汁,想象出来的学农劳动,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不是怕苦怕累,就是怕脏怕臭,但最后都在贫下中农的革命精神高贵品质感召下,提高觉悟,终成正果,就象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似的。
  记得初三学农,大家都很兴奋,兴奋之馀,却忧心忡忡:“回来还要写作文,好不安逸哦~~”我为了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耍得丢心落肠,还没出发,就把作文构思好了,大意是说:天气暴热,累得快趴下,不小心割伤了指头,十指连心,痛不欲生,想当逃兵。这时,耳边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抬起头来,猛然看到一个瘦弱的贫下中农老大娘也被镰刀划伤了指头,但她吮吮伤口,继续投入火热的战斗中。我始而震惊,继而自责:贫下中农虽然浑身汗臭,脚上有牛屎,却比我这个小资产阶级干净。化用鲁迅小说:老大娘瘦弱的形象,在我面前忽然高大起来,渐渐压出我衣服下面藏着的那个“小”来~~然后自我贬损:“我是多么渺小啊~~”或:“我的灵魂是多么肮脏啊~~”云云。
  这样言不由衷凭空杜撰的学农体会,却被老师当作范文讲评,因为“政治正确”,符合毛泽东思想。我现在看网上毛左怀念毛时代的言论,常哑然失笑:倘若毛主席他老人家而在,强迫他们背着铺盖卷去山区农村,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再写一篇“文革”式的《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或《学农体会》,那才知道马王爷为什么长着三只眼睛。
  上高中后,我们已对学农全无兴趣,纯粹是磋砣岁月,浪费青春。但我们不敢说。高一上期,深秋时节,去三河公社某生产队学农。背着被盖卷到达目的地后,天已黄昏。暮色苍茫中,老队长带我们高一脚浅一脚,来到半山坡上一间新土墙茅草房前,吼道:“嘿!老二,你这里住两个学生!”一个头裹白帕的大伯出来,记忆中,比罗中立名画《父亲》中那位大巴山老农,还要岁月沧桑。他咕噜道:“我这个塔塔(地方),啥都没有,咋能住啥人嘛?”老队长不听他唠叨,说:“这么多学生,每家都要安排几个才行!”转头对我和高潮说:“你们两个就住这里?”然后去安排别的同学。
  我们跟着大伯进屋一看,里外两间,外间灶房角落有一小床,大伯说是他儿子睡;里间一张大床,大伯说是他老俩口睡。正蹲在火塘前煮饭的大娘,站起来说,前年“失水”,家当都没了,房子也是去年刚修起来的,条件很差,请我们莫嫌弃。我们很奇怪:“这半山坡上,怎会遭水淹?”大伯说,是遭火灾,乡下人避讳,才说“失水”。
  大伯对大娘说:“去把大床腾出来,让学生睡?”我们问:“你们睡哪儿?”大伯指火塘前的空地说,就在这里打一个地铺。我们过意不去:“那怎么行?”说我们既然是来锻炼的,就不怕吃苦,最好睡地铺。大伯说:“泥巴地湿气重,你们城里娃娃咋习惯?”非让我们睡里间大床。我们把被盖卷搬进去,屋内没窗户,不透光也不透气,隐隐有一股潮湿的霉味。但因是新床,没发现臭虫。高潮说:“将就吧?”
  吃罢晚饭,红苕稀饭,各自睡觉。半夜下起雨来,滴滴嗒嗒,我起来小解,手电一照,见老俩口睡在谷草上,盖着破棉絮,棉絮上面铺一件蓑衣,屋顶漏雨,正好落在蓑衣上。我低声道:“大伯大娘,我们还是来睡外厢吧?”大伯打着呼噜,没反应,大娘却抬起身来说:“你们城里头娃娃好金贵,白天劳动,晚上淋雨,爹妈老汉好心痛嘛。”叫我别罗嗦,快去睡,明天早起。我躺在床上,听外面风雨潇潇,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我那时喜欢偷读“文革”禁书,随身带着反动作家巴金的“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睡觉前,躺在床上读几页。晚上,大娘进来给煤油灯加油,我赶紧把书收起,大娘说:“看吧看吧。识字读书,才有出息嘛。”不知为什么,在灯火摇曳之中,我再也看不下去巴金,感觉他的文字飘渺而空洞,大城市小资情调,饱汉不知饿汉饥,距我们的现实人生太遥远。
  第二天,大伯摘了大半背兜柑子,叫儿子背进城去卖,说卖了柑子,买点煤油回来。我心想,这种土生土长的柑子,味苦涩,白送我都不吃,能卖几个钱?儿子晚上回来,果然没卖完,还剩几个。大伯说:“你这个哈儿,都吃十四的饭了,脑壳还打不了转!没卖脱的,就甩了嘛。还背回来干嘛?”儿子无语,从背兜取出油瓶,装满了煤油,再摸出几枚硬币,交给大伯。高潮低声对我说:“这家贫下中农太穷了~~”
  住在附近农家的两个女生,说晚上不好耍,来找我们玩扑克。我们在学校,都假装正经,男女授受不亲,貌似很纯洁,却在贫下中农的土墙茅草房中,围坐一张床上,玩“争上游”,输家在脸上贴纸条,贴得彩旗飘飘花里胡梢。房东儿子探探头,然后进来给煤油灯加油。我们连声说谢谢,请他一起玩,他咧嘴笑,说不会,只想看我们玩。我们就请他坐上床来,委以重任,给输家脸上贴纸条。他之兴奋,给女生脸上贴纸条的时候,乐呵呵傻笑,比我们还高兴似的。我逗他说,今后娶个婆嬢,也跟她脸上贴纸条?大家笑,他也笑。大娘却在外边喊:“你笑个啥?还不快出来睡觉!”儿子瓮声瓮气道:“我不困嘛!”第二天,大伯大娘都说:“这小子,从来没这么高兴过。”煮腊肉跟我们吃。就这样,我们跟贫下中农打成了一片。
  学农结束,我们先照学校规定的数额,每人每天三毛钱一斤粮票,付给房东,然后每人再多给5毛钱,感谢他们的照顾。大伯搓着手说:“这哪里成啊?”我们很诚恳地说,打扰这么多天,晚上烧这么多煤油,我们实在过意不去。把钱塞给大娘,大娘笑着说:“你们都是好心人,今后会有大出息~~”
  回校后,照例要写学农作文,我突然想反叛,想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写下来,就如实写房东一家,他们的贫穷,他们的善良,既没想起毛主席语录,也没上纲上线贬损自己,先把自己感动了。我也写了劳动,挖红苕,大家嘻哈打跳,磨洋工,听贫下中农说怪话,男生哈哈笑,女生却把脸都红了。说有个年轻社员逗房东儿子:“想不想结婆嬢?”房东儿子傻笑。他却扯起喉咙,杀猪也似地吼唱:“马桑树儿马桑丫,莫得婆嬢好受掐;马桑树儿马桑叶,莫得婆嬢好造孽~~”把大家笑欢了,田野上充满快乐的气氛,云云。
  作文被大家传看,都说:“谢不谦,你这是作文吗?想说明什么呢?”我很得意,却笑而不答,心想:“这叫文学散文,你们懂吗?”两周后,作文发下来,却没有分数。我很纳闷:难道老师漏看了?
  老师不仅未漏看,还请全教研室的语文老师都看了,大家一致认为:不说是反动,至少思想倾向有问题。老师找我单独谈话,说:“不谦,你的作文虽然有乡土气息,有一定的文学性,但却是自然主义。最关键的是,没写出学农的思想收获。”他沉吟道:“你说怎么判分呢?”也就是说,我的得意之作被枪毙了。
  这是我生平头一遭,感觉:崩溃。老师“文革”前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很喜欢我,让我对照毛主席的教导,联系思想实际,重写一篇?记不起我怎样重写这篇作文,怎样上纲上线贬损自己,总之,1977年恢复高考,文科本来是我所爱我所长,但我扬短避长,毅然决然报考了理科,为的是逃避谎言,追求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