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自由的“不自由”


当年国民党中有一位年轻的“元老”,此人叫冯自由。

早年中华书局出版的六本《革命逸史》小册子,就出自他的手笔,他另外还有几部比较有名的历史著述,如《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华侨革命组织史话》、《中国革命运动二十六年组织史》等,因此被看成是国民党正统的革命史家之一。实际上,冯自由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史家,他是记者出身,又是当年“革命”的亲历者,因此,所记、所述、所评,皆有出处或来源,章太炎尝谓“阿私之见少矣”,算是对他比较中肯的一个评价。

冯自由1882年出生在日本横滨,原名懋龙,字建华。后来之所以改名,据说是因为不满康有为对“自由”二字的反感。以台湾学者郑彦棻的具体述说:“康有为当时虽不在日本,事事都要干涉箝制,他不满梁启超的作法,迫使梁启超到檀香山,高等大同学校校务改派麦孟华代理。麦孟华对康有为唯命是听,他告诉学生:康先生对清议报上的言论,很不满意,梁启超先生的《饮冰室自由书》也表示不可再提‘自由’两字!‘独立’两字,也不可用,今后大家就用‘自立’两字代表罢……”彼时冯懋龙正在大同读书,听后十分激愤,当场起身表示从即日起改名为“自由”,“看谁敢侵犯我的自由”(以上参见19822月台湾《近代中国》第27期,“冯自由先生百年诞辰”口述历史座谈会郑彦的发言,页60)。

这一年冯自由十八岁,对他个人来说,这种“激愤”并不奇怪。早在四年前,也就是他十四岁那年,在孙文的鼓动下,即加入了“兴中会”,成为当时革命党人中最年轻的“同志”,同盟会成立时,他也是最早的加入者之一,人称“革命童子”。清末至民国,革命党人与立宪派人士最终水火不能相容,其中既有现实冲突,也有私人恩怨,但最根本的分歧还是在“革命或立宪”这个重大问题上。冯自由虽出生在日本,但自小熟读《三国演义》之类,孙文在横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对这位少年灌输自己的“革命理念”,孙氏即兴把“兴中会”比成汉朝的刘备和诸葛亮,满清政府便成了曹操、司马懿,他们发动革命欲驱逐满人,即同孔明六出祁山一样……因此,冯自由不满康有为的“保守”其来有自,之后不论是将自己的横滨寓所当作革命党“各方交通之枢纽”(冯自语),还是黄花冈一役在加拿大为起事筹措经费七万元,皆为“革命意识”之必然。再加上,祖父当年在老家南海因结交“红头贼”(即太平军)被官府逮捕系狱,庚死牢中,迫使其父愤然出走日本,这也是导致冯自由对清廷不满、入盟革命党的原因之一,惟志学年纪,就加入造反行列,未免太早了一点。

民国前九年,冯自由任香港《中国日报》驻东京记者,前后两年半时间。从他的系列报道中,可以看出他对革命以及康梁等人的不同态度。之后,继陈少白主持香港《中国日报》,成为他一生最突出的几年,只是动静较大,引起港府的不安,“警方多次传问调查,劝他自动离境”,这样才去了加拿大,留下妻子在香港,以照应来往的革命党人。冯自由在加国,与许多革命党人一样,加入洪门的致公堂,并成为里面的高级干部“草鞋”(将军)。至1911年辛亥革命发生,冯自由作为“旅美华侨革命总代表”,孙文就任民国临时大总统时,被委任为总统府机要秘书,得到孙文的重用。旋即,孙文让位于实力派人物袁世凯,袁氏改任冯氏为临时稽勋局局长,这是一个闲差,主要工作是收集各地参加革命人士的事迹,分别稽核褒奖。大概也就是这个工作,使冯自由可以更多的接触到大量的历史文献或史料。二次革命发动时,冯自由以发还各省复查为由,预先将稽勋局收集的革命党人事迹档案,全部运到了上海,说起来,是为了防止“袁世凯利用这批资料搜捕革命人士”,实际上,也为他日后撰写历史著述提供了第一手资料。所以,冯氏的历史著述除却意识形态的成分,基本上与史实相距不远,有可观的史料价值。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则让人意想不到。这位“革命童子”到了民国十四年,即1925年,竟被国民党开除了党籍。这件事源于前一年,适国民党改组,孙文提出联俄容共案,“冯自由力持反对,甚至到提案通过后,还发激烈反对言论”。孙文大怒,会后把冯自由等人狠狠教训了一番,并谓:若依俄国人的做法,你们应该被关起来(19822月台湾《近代中国》第27期,“冯自由先生百年诞辰”口述历史座谈会黄季陆的发言,页70)!至此,冯自由遭到国民党左翼人士的谴责和排挤,他一气之下,离开广东,去了上海。第二年,孙文病故,失去了这把保护伞,冯氏立即被开除了党籍,“使这位热心革命大业,奋斗了三十年的党中元老,十分痛心”。无奈之下,冯自由改营实业,转往东北开垦,至九一八事件发生,才回到上海。1933年,孙文的独子孙科当选立法院长,冯出任立法委员,其党籍才得以恢复。其间,冯自由应聘友人开设的“新新百货公司”任总经理,并利用业余时间把早年保存下来的史料,编著成《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这本革命史在当年出版时只有上、中两册,从结构上讲,必定还要有下册。然据台大教授杨家骆后来回忆,当年他曾经亲口问过冯自由,为何不继续出版下册?冯对他说:下册现在还不方便刊印。其中的原因,以冯自由当时的处境,不言自明。只是下册一直未见出版,十分可惜。

虽然当上立法委员,但冯自由在国民党内部已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后来成为台湾“国史馆”馆长的黄季陆这样说过:以冯自由的政治立场,“我们在西山会议中,都没有把他纳入,当时一般人觉得他沾不得,这是很不应该的心理,实在令冯先生受了极大的委屈”。1943年,冯自由从澳门来到重庆,被边缘化的滋味使他心有不甘。一天,他对杨家骆抱怨说:国史馆都不请我去做事。杨只好宽慰他:国史馆的委员都是由国民政府委员兼任的,你不是国府委员,如何能请你?这时,冯向扬家骆透露,说这两天蒋介石要召见他。这次见蒋,冯自由直截了当地提出希望能进国史馆做点事情,并说国史馆委员若一定得国府委员兼的话,自己也愿意参加国民政府。蒋给了冯自由一个面子,毕竟他是被公认的“革命史家”。不过,冯自由的这个“国府委员”只当了九十多天,就改聘为国策顾问了。

一个十四岁就跟着革命党夺江山的“党中元老”,在政治上的这番遭遇,说起来,未免有点凄然。晚年在台湾的冯自由,更加边缘,只与少数几位老友如吴敬恒、于右任、李煜瀛、张知本、马俊超、杨家骆等人交往,写点文章或诗,死的时候才七十七岁。其子冯成仁对父亲的评价是:性格刚直,对事情一旦决定,就会坚持到底。这种性格的人,难怪当年会与孙文闹翻,只是未被关起来而已。

 

 刊于2010年11月28日《南方都市报》历史评论版 ,标题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