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24 连云港日报
【跟诗歌、小说相比,散文的门槛是最低的,散文甚至根本就没有门槛。走路,谁不会啊?中国的散文好像不曾掀起高潮,但也从来没有低谷。尤其新世纪以来,互联网给每个人都提供了写作的可能,论坛如同眉批、短札,博客等于日记、随笔,都属于广义的散文。许多人预言21世纪的文学,散文将成为主流。在这个全民写作的时代,散文是最吃香的:散步谁不会啊,散步谁不需要啊?】
散文是我们的老家■ 洪烛
武传玉的散文集《老乡》由我所在的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因为我老家也是江苏,和武传玉可算老乡。作为老乡,给《老乡》写序,或者说给老乡的《老乡》写序,是一种义不容辞的缘分。况且,读完老乡写的《老乡》,我对于散文又有了新的认识,还真有些话要说。就借老乡武传玉提供的这块宝地,谈谈我们共同热爱的散文吧。
20世纪的中国文学,经历了种种挑战与机遇,每当风水流转,散文一直不是很先锋的,较难引起轰动效应,但也不容易显得过时。在文学的圣地里,它似乎属于边缘文体,少了几圈神圣的光环,却多了些世俗的烟火气。跟每遇大时代(譬如新时期)就旗帜鲜明锐意求新的诗歌、小说相比,散文总是慢半拍,一点点地蜕皮,再亮出新衣服。而不是不管是否合身,就换上件时髦的外套,以示易帜。读20世纪几大历史转折点的诗歌、小说,你会发现许多“划时代”的奇装异服,城头变幻大王旗。散文则不一样,它永远是那一身老棉袄(不够抢眼,却足以保暖),如果说也出现过新风格、新创意,无非是在磨破的地方多了几块新补丁。
看看近百年的新诗,由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到现代派、后现代(听说后现代已快过时了),换了多少件时装呀,有的时装注定只能供模特在T形台上做个仪式性的亮相,根本没法穿到大街上去。甚至还不乏“皇帝的新衣”。散文界很少有时装表演。穿的还是那件“五四”时期的新衣服(已变成旧衣服了),也是最经脏、最耐穿的老棉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散文这个游子,穿的外套上留有母亲密密缝制的针头线脚,因而一直未偏离传统走得太远。它即使在最激荡的时刻,也像风筝,总有根线,远远地攥在传统的手心。它承认自己是若即若离的游子,却怯于做彻底的叛徒。任何时刻,散文都不忍心割舍与传统的血缘关系。当代散文心目中的慈母,已不限于“五四”的传统,还包括庄子的传统,司马迁《史记》的传统,唐宋八大家的传统,明清小品的传统……
散文是恋母情结较重的文体,所以它不够叛逆。仅以新时期为例,在诗歌、小说、戏剧乃至音乐、美术纷纷投靠现代派(改喝狼奶而梦想成为创世纪勇猛的狼孩)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惟独散文界没去争抢舶来的奶瓶,现代派迟迟未能在中国的散文中投胎或流行。你可以指斥散文是保守的,但散文有它自己的定力:艺术上的任何创新,必须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上升到永恒的境界,才能算实现了全部的意义。散文从不急于求新、从不刻意求新,并不是拒绝暴风骤雨般的革命,而是希望灵魂深处的革命进行得更缓慢一些,更彻底一些。它不曾呼唤将革命进行到底,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润物细无声的革新。散文的性格:以不变应万变,以渐变应万变。
我说这些,好像跟武传玉散文集《老乡》无关。其实都是读了这本书后,产生的感叹。武传玉的散文使我重温了散文的伟大传统,我又看见那件早已变成百衲衣的老棉袄,充满家常气息。是的,散文一直是有家的,散文一直以老家为家。武传玉的散文在这方面很有代表性,是老树老根长出的新枝新叶,是打在祖传的老棉袄上的新补丁,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根之所系。
散文是一门慢的艺术,不是冲刺,不是马拉松,而是间歇性的散步。跟诗歌、小说相比,散文的门槛是最低的,散文甚至根本就没有门槛。走路,谁不会啊?中国的散文好像不曾掀起高潮,但也从来没有低谷。尤其新世纪以来,互联网给每个人都提供了写作的可能,论坛如同眉批、短札,博客等于日记、随笔,都属于广义的散文。许多人预言21世纪的文学,散文将成为主流。在这个全民写作的时代,散文是最吃香的:散步谁不会啊,散步谁不需要啊?但真要使走路变得像赛跑、跳高乃至模特表演一样具有可观赏性,也不容易。武传玉的一系列散文,都属于心灵的散步,很放松,但每一篇又相当于一次最短途的旅行,总有着不同的心得与体会。我为什么喜欢看这个人散步呢?因为他一路上遇见了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是信手采摘了一朵野花,就是弯腰拾捡起一片落叶,这样的散步好像漫无目的,却不仅使他自己,也使围观的读者感到有所收获。
我最喜欢散文集《老乡》的前三篇《川女》、《王姨》、《女孩,祝你平安》。塑造出三位各有韵味的女性。读了这三个故事,我感到忧伤。更难得的是,我体会到的是三种滋味不同的忧伤。我就不多介绍内容了。书就在这里,不信你就读一读吧。我相信你也会像我一样感伤的。
一篇篇语言像白开水一样平淡的散文,读完后才发现它原来是酒,因为你感到沉醉或陶醉,不管是愉悦还是忧伤,都证明你已被它感动。这就是武传玉的本事了!他的散文总能在你毫不留意的时候,触及到你心灵深处最软的地方。譬如读完《女孩,祝你平安》,那个女孩美丽而凄楚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挥掸不开,明明知道作者已在标题里真诚的祝福了,我还想以读者的身份再重复一遍:女孩,祝你平安!也不管她是否可能听得见。发出心底由衷的祝愿,我似乎才能感到轻松一些。这篇散文,不仅表现出女孩的善良乃至作者的善良,也会使读者变得更加善良的。真希望我们大家的祝愿,真能帮助那个下落不明的女孩活得幸福。
武传玉的散文,使我重新开始思考散文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的,应该是感动!既能感动自己、又能感动读者。感动了读者就等于改变了读者,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改变了读者就等于改变了世界,哪怕只是一丁点的。
我终于理解散文为什么不刻意求“新”却追求“永恒”了。“永恒”本身,就是永远的“新”啊。感动对于某一个读者,也许是瞬间的,但如果能感动每一个读者,无数的瞬间加在一起,就是永恒。感动对于这篇散文而言,就是永恒的。你能感动自己,就可能感动别人。你能感动今天的读者,就可能感动明天的、后天的读者。这样的散文,即使没有强调“新”,却不可能过时。那些不过时的散文,就接近永恒了。向永恒致敬的散文,才可能成为真正的经典。
我议论的又岂止是散文,其实整个文学,不也是如此吗?散文的慢,与文学普遍追求的快,并不是矛盾的。散文的旧,与文学普遍追求的新,并不是矛盾的。跟诗歌、小说的兔子相比,散文很像那只比赛的乌龟,爬行动物式的慢,似乎不让裁判看好。但只要乌龟抵达终点,就不能算落伍者。表面上的慢,就无法遮蔽它身上另一个更大的优点:坚持。文学的终点是什么?就是感动。感动就是永恒。中国的散文发展得虽慢,却从不曾放弃对永恒的追求。
作为一位散文家,武传玉似乎也继承了散文的慢性子,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地写作。他的这部散文集,就像是文火慢炖出来的,不会让人“惊艳”或称奇,却散发出浓浓的人间烟火味。人间烟火味也是种人情味啊。有散文这件老棉袄御寒、保暖,武传玉进行着的是一种有体温的写作。
这部叫作《老乡》的散文集里,同样让我感动的还有那篇《老乡》。老乡的情谊从古到今绵延不绝,也算一种永恒的情感。
武传玉和我也是老乡,而且是双重意义上的老乡,不仅是地理上的老乡,而且是文学上的老乡,散文也是我们共同的老家。
作为散文的乡亲,我们碰到一起,当然要聊聊老家的事情。杜甫说过:“诗是吾家事”。对于武传玉和我,以及更多喜欢散文的读者来说,散文是我们大家的事。借武传玉出书的机会,咱们就聊聊家常吧,也算“把酒话桑麻”。
(作者系中国文联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