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许记不起中国第一套商品房的名称，也早已忘记它的首任“业主”，但很多年后，我们肯定会对昆明一个叫做“华西·滨湖国际生态城”的“楼盘”印象深刻。
今年8月1日，昆明警方突然宣布，这个已经出现在昆明交通旅游地图上的“楼盘”，尚未、可能也不会开工建设，是个“假楼盘”。在此之前，有2000多位“购房者”和40余家单位争相缴纳了购房“诚意金”，涉及金额高达三亿元。事发后，还有1400多人先后向警方报案
两个多月后，这个假楼盘引起的轩然大波仍未完全平息，羊城晚报记者实地走访了多位怀揣各种目的的购房者，试图梳理这出荒诞剧的前因后果。采访中，围绕这个假楼盘，始终有种疯狂的气场———在这个楼盘诞生前后的近半年的时间里，当地政府、媒体、开发商、房产中介以及各色掮客一起推波助澜，把一个“概念”，升华成一种需要花大价钱购买的梦想，买家甚至要为此再专门花几万元购买实现梦想的“指标”……
疯狂是需要代价的，哪怕是因为“很傻很天真”。
一个子虚乌有的楼盘，却成了令人趋之若鹜的吸金石IC供图
今年9月8日，昆明官渡区人民检察院依法以涉嫌合同诈骗罪、虚报注册资本罪批捕犯罪嫌疑人云南君信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杨庆荣等10人
骗子胆大包天篡改领导批示
本月初，昆明市公安局就云南君信投资有限公司、昆明宁山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涉嫌合同诈骗一案，再次通报了有关初步侦办的情况。其中，君信公司、宁山公司为使“华西·滨湖国际生态城”项目更具欺骗性、犯罪嫌疑人以复印处理手段模糊相关领导的批示内容，故意隐瞒最终答复不同意开发的决定，最终误导公众，受骗者多达2000余人。
经查，君信公司、宁山公司在没有任何投资开发能力，未得到政府相关部门批准立项，没有《土地证》等相关证照的情况下，虚构了“华西·滨湖国际生态城”项目，以低房价为诱饵，骗取购房群众房款总价30%的“代建诚意金”。
据查，为使“华西·滨湖国际生态城”项目更具欺骗性、实现非法利益，犯罪嫌疑人通过非正常渠道获取了省委常委、昆明市委书记仇和对江苏省江阴市华西村昆明办事处请示函的批示件，批示原文为：“请文荣、云波、陈勇同志立即会处答复。”副市长李文荣批示：“请陈勇同志研处，能否一级土地开发由政府平台公司负责？”陈勇副市长批示：“请官渡区速提出意见报研，建议待全市国土开发利用政策明确后再行研究。”
此后，市城改办在接官渡区请示研究后，以昆城改办〔2010〕15号文明确答复此项目不能按城中村改造项目进行规划和改造，不同意立项开发。但是，这些涉案人员故意歪曲和扩散批示内容，以复印处理手段模糊“会处答复”4个字，故意不向公众披露最终答复不同意开发的决定，以达到误导公众、混淆视听的目的，意图为该诈骗行为披上合法的外衣。
案发后，公安机关已抓获16名犯罪嫌疑人，冻结涉案资金1.84亿余元，追回并扣押涉案款项1537万余元及高档车辆18辆，冻结涉案房产4套。
据昆明市公安局经济犯罪案件侦查支队副支队长普令德透露，“是虚报注册资本成立的，虚构楼盘的户型图是网上下载的。”君信公司董事长杨庆荣与其同伙租下了五星级的佳华广场酒店一整层楼当做办公室，又租下酒店大堂作为“滨湖生态城”的展示大厅，还专门请公司制作了楼盘的3D宣传影像。“这样档次的售楼处在昆明房地产界应该是唯一的，看上去很有实力的样子。”普令德说。据云南网
一位边远地区的基层公务员，为了攒钱买房戒烟戒酒，孰料踏入骗局
梦碎昆明
小梁是唯一一个愿意接受采访的公务员。他的故事要从2000年的夏天开始说起。
2000年夏，小梁从滇东北到省会昆明学习。学习结束后，他给妻子打电话，邀她一起来昆明玩几天，然后一同回家。
在农村长大的梁妻第一次出远门，一到昆明，什么都新鲜，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觉得大城市就是干净。
临走那晚，小梁发现妻子辗转难眠，终于忍不住对他说了句话，这句话为小梁后来的遭遇埋下了伏笔。妻子说，要是今后有了钱，也来昆明买个房子。这个近乎奢望的要求让小梁感到震撼，但他把妻子的话深埋进了心里。
那晚之后，到昆明买房成了这对年轻夫妻的梦想，一梦10年。
10年里，两口子一直努力工作，妻子更是含辛茹苦地给人打工、卖油、开服装店……身为一名普通基层公务员的小梁只能从微薄的工资里省下钱来支持妻子，为此，他把烟酒都戒了。
2010年6月的一天，带着妻子的叮嘱，小梁怀揣一张20万元的银行卡从小县城坐上了开往昆明的大巴。6月的云南已十分炎热，但小梁还是穿了件外套，那样感觉衣袋里的银行卡才是安全的。
17个小时的颠簸，在小梁眼里简直就是“按摩”，他心里美着呢。一到昆明，热心的朋友就开车带着小梁满城转悠，可那些动辄近万元一平方米的房子让他望而却步。
每晚，他都要把看房的情况向妻子汇报，妻子也不多说话，只让他再多转转、多看看。
就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他留意到了电视里宣传的一个叫“华西·滨湖国际生态城”的楼盘。他向一位在当地政府部门工作的朋友一打听，才知道这是个“内部人”才能买得到的好房子。根据朋友的介绍，他很快就到售楼处交纳了18万元“诚意金”。妻子得知后，也是开心不已。
买了“房子”，小梁回到家乡，生活如故。想着一年后在昆明就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家人很是欢欣。特别是6岁的女儿，逢人就说：我们家在昆明，在“滨湖国际城”。
一个多月后，8月初的一天，昆明的朋友打来电话，告诉小梁他被骗了，“华西滨湖城”是个骗局。小梁没敢马上告诉妻子，他用工作上的忙碌去掩饰自己的恍惚。煎熬一直持续到9月下旬，小梁请假来了昆明。他和其他一些购房者一起去报案、去寻求“善后”之路，但进展并没有期待中那样迅速和圆满。
终于有一天，妻子在电话里告诉他，说已经在电视上看到一切了，不怪他，让他快回家吧。那一刻，小梁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9月30日一早，小梁坐上了回乡的车，那一刻，他说自己终于梦醒：他们不属于这个城市。
为了联系上小梁，记者颇费了些周折，他很谨慎，因为他的公务员身份。现在的他，看似已回复到原来的生活，但这个笼罩在这个家庭里的阴霾依然挥之未去：开朗的女儿变得沉默，甚至脾气乖戾；妻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夜里常常偷偷以泪洗面；还有，向朋友借的3万元，还等着尽快归还……
累己累人
一些看上假楼盘的购房者，不单自己上当受骗，
还积极介绍买家，甚至包括自己的亲属
事件中有一类人引起记者极大的关注———中间人。
先从李丽说起。李丽是昆明周边一个城中村的村民。事件发生前，她的身份是“包租婆”，每年仅收房租就能有十多万元进账，所以除了在村子里打打麻将之外，她没什么别的事可操心。昆明城中村改造启动之后，手头有点钱的李丽开始琢磨着买房，一方面，自己村一旦启动改造，三五年难以回迁，总得找个地方住；此外，如果能投资赚点钱，当然更好。
李丽有个朋友在党政机关工作，这个特殊的朋友让她尝到了一些甜头。2009年，她通过这个朋友拿到了某单位的内部购房指标，以每平方米2900元的价格买到了一套城中村改造项目的房子，今年年底就可以收楼。有了这次经验，当这位特殊朋友向她推荐“滨湖国际生态城”时，李丽不但自己动了心，还发动兄弟姐妹一口气“预订”了5套房。每平方米4800元的房子，在李丽眼里并不是捡到了大便宜，她更看重房子的性价比，真心想住进去。在买房的过程中，她了解到每介绍别人购入一套房可以拿到每平方米50元—100元的中介费。于是，她经手介绍“卖”出了200多套房子，成为“散户中的大户”。
和其他散户不同的是，李丽和地产投资商、开发商的关系更为密切。她曾坐过老总的悍马车去看过地块、经常出入“滨湖国际生态城”售楼处、还经常和老总一起吃盒饭。
也因为这种关系，李丽应该是最早听闻骗局风声的购房者之一———承诺6月动工却迟迟未动，7月中旬，李丽去找过负责项目开发的宁山房地产公司总经理苏涌，说要退钱。当时，苏涌急了，他找来了合作单位的某银行的史姓行长。这位行长拍着胸脯向李丽保证，要是项目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他退钱。
当时，就连假楼盘事件的头号人物———云南君信有限公司董事长杨庆荣都亲自出面说服李丽。
李丽向来很欣赏这位颇有风度的董事长，况且他还拿出了“华西村驻昆办事处主任代宪明”的名片，并把许多他们内部的“重要合作协议书”都拿了出来。其中有“云南南京招商分局”等单位和君信公司、“华西村驻昆明办事处”签订的《招商引资项目服务确认协议书》、君信公司和“永胜村居委会”签订的《永胜村片区“城中村”改造项目合作框架协议》、宁山房地产公司和某银行签订的《银企战略合作协议》，特别是一份有“昆明市委书记仇和”亲笔签名的《请示》更是让李丽彻底地放下心来。李丽从来也没去怀疑那些文件的真假，特别是政府的“红头文件”。
7月30日下午，气氛有点不对了。那天，苏涌面对排队交钱的队伍曾显得有些焦躁，“他从办公室冲出来跟大家喊，不要交钱了，想交钱的去银行交。”但李丽并没有太当回事，“大不了就是违规收款，这在昆明并不稀罕，罚点钱就是了”。
8月2日，苏涌的电话也打了过来，他告诉李丽：“政府不给证，项目搞不下去了。”这也成了李丽最后一次与开发商的对话。当天，有关事件的主要负责人都被警方控制，包括苏涌。
随后，李丽卖掉了自己的一套房子，将之前收取开发商的20多万元“返利”全部上交给了警方。她害怕因此背负与开放商“协同诈骗”的罪名。但为了躲避其他买房者的声讨，她已经吓得家都不敢回了，还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她也没脸面对。
和李丽相比，从贵州来昆明的小文则是另一种“中间人”。靠着一套套炒房的积累，小文已经从两手空空到拥有几十万元家产。为了把在贵州的父母接过来一起生活，小文铆足了劲想大干一场。她不仅自己买了一套“大户型”，还介绍一些朋友买了近30套“房子”。事发后，小文却遭遇了空前的压力———她介绍买房的人大都是某特殊单位的，他们扬言如果小文不还钱就要动用关系把小文“整进去”。
小文70多岁的老父亲为了帮女儿讨回这笔钱，数次从贵州来到昆明，母亲也要把女儿接回贵州，他们心疼的不是借给女儿的那18.8万元钱，尽管那是老两口从每月的退休工资里挤出来的。他们考虑更多的是女儿未来的幸福，毕竟，30岁出头的女儿需要一个自己的家，哪怕那个家没有一套属于她的房子。
防不胜防
有些受骗的购房者受过高等教育，多种因素导致
“中招”，并非“很傻很天真”可一言蔽之
她的家乡，在美丽的大理农村。这个土生土长的阿昌族姑娘在昆明读大学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异乡来的小伙子，他是个美发师。
她叫阿朵，2004年，她毕业后先是到一家国企工作，后来和老公一起到安宁开了家美发店。他们一直梦想着能在昆明买套房子，再把美发店也开到昆明来。
2007年以来，阿朵和老公的美发店经营得还不错，也辛苦攒下了一些积蓄。看着房价一天天上涨，阿朵开始想着快点实施自己的买房安居梦，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该要个孩子了，她希望孩子能在新房里出生。于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她就注意一些楼盘广告。今年1月份，她看到了“滨湖国际生态城”。但她一打听，才知道这个楼盘不对个人销售，只能参加某些单位的“团购”。没有任何关系的阿朵着急了，直到今年3月份，她才听说可以买“指标”，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阿朵开始频繁上网，到一些论坛查询相关消息。终于，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中介，这个中介手头有些“指标”，但价格昂贵，都要两三万元。后来，她在网上看到一则留言，一个在保险公司工作的年轻女孩手头有个“指标”，要价仅5000元。阿朵赶紧联系上她，还到女孩工作的单位见了面。女孩很热情，她自己也买了一套，还亲自带着阿朵去看“楼盘”的位置。
因为不是现楼，阿朵还是很谨慎。后来，她在电视里看到了某电视台著名主持人专访“楼盘”的投资者和“华西村驻昆办事处主任”，特别是该楼盘在一个有诸多政府官员出席的颁奖典礼上获得了一个“低碳大奖”，她当时哪里知道，这个颁奖礼是由君信公司“全程公益倡导”的。
173400元，阿朵拿出了和丈夫全部的积蓄，加上向亲友借的钱，欢天喜地地交了“诚意金”。热心的阿朵还向另外一个也在安宁开理发店的小松介绍了这个项目。小松是云南昭通人，25岁的他已经有了10年的美发从业经历，正处于热恋中的他非常想买房子成家，因为女友工作在昆明，于是他决定和阿朵一起买房，他交了94000元“诚意金”。
阿朵还一直沉浸在即将有房的美梦中。但8月1日之后，幸福的等待突然变成了吃不下，睡不着，夜夜以泪洗面。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近一个月的身孕。
阿朵也去参加了一次受骗购房者们的维权行动，尚未有实际结果。她说自己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是个聪明人，但这样高明和嚣张的骗局还是防不胜防。如今，大理农村老母亲总是打电话来询问房子建得怎么样了，阿朵只能搪塞一下。
房子子虚乌有，谁在推波助澜？
记者在昆明接触过的“购房者”中，有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但更多是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四川、湖南、贵州、陕西、昆明本地、云南其他地区，五湖四海，哪里的人都有。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昆明这个城市工作生活多年，绝大多数在10年以上。和一些中介不一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爱上了这座城市，确实是想在这里买房安家。
他们不肯承认自己是“贪便宜”。在昆明土生土长的李丽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她能如数家珍般将昆明许多单位集资房和城中村改造项目的价格报出，其中大都在4000元/平方米左右。这种集资建房的方式在昆明很平常，以前也有扯皮的，但还没有一家卷款走人的，现在也还有集资一两年了，但房子还没盖的。其实记者很关心那些所谓核心部门的人是否自己也买了假楼盘的房，李丽说，他们的房子多，不需要买，但其亲戚有买的。
他们也不肯承认自己“没脑子”。如果说像阿朵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还不够聪明，那么，记者也采访了三位从事不同行业、有一定阅历的生意人，还有电信、司法、教育系统的职工，难道这些人都“很傻很天真”？有一位在电信部门工作的购房者数次与记者联系，他是在收到一份本单位工会团购邮件后才决定购买的，他帮自己和妹妹一共交纳了35万多元。
他们都反复在重复一个观点———大量信息都是通过媒体以非广告的形式传递出来的，其中还有许多政府官员频频露面支持。这样的信息，很难让人质疑。小文回忆，“华西村驻昆明办事处主任代宪明”连自己在该“楼盘”新房装修设计图都想好了，还和她分享过……如果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只能说这些人的戏演得太好了。
阿朵清楚地记得，“华西·滨湖国际生态城”是上了昆明楼交会的，这也是让她觉得定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