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自然观及其艺术表现(20)


造化的目光:中国文化的时空观(2)

潘世东

 

       时间与空间的合一

     与所有其它早期民族思维一样,上古中国人对时空认识的又一特点是:时间和空间的不可分性,实时空之合一。E·卡西尔对此作过专门的分析:“如果试图追溯神话的这种‘原始时间’怎样变成‘实在’时间,变成序列意识的过程,我们就会发现……时间关系的表达也只有通过空间关系的表达才发展起来,两者之间起初没有鲜明的区别,所有时间取向都以空间定位为前提。”[1]如将天空分为四个部分:东南西北,并将这四个方位转化为早晨、中午、黄昏、夜晚。如我国古代人将空间分为东西南北方,其中以东方为春季、南方为夏季、西方为秋季、北方为冬季。

放眼东西方文化,就时空合一观而言,无论在广度和深度上,都属中国为最。同时,这种宇宙观也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成为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对后代艺术活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与世界上大多早期民族相反,中国人时空合一观的盛行不是在“原始思维”或“神话思维”中,而恰恰是在“理性思维”发达的时代。而最早关于宇宙的解释,据说是出于战国时鲁国人尸佼之手的《尸子》中。《尸子》说:“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这个极为著名的界定,直到今天还为大多思想家所接受并引用。在这里,宇是空间,由东西南北加上上下组成;宙是时间,是过去、今天、未来的一维延伸。与此相应,《墨子·经》中的论述,更为引人注目:“始,当时也。”“止,以久也。(《经上》)而《经说》的解释是:“时或有久或无久,始当无久。”“止,无久之不止,当牛非马,若矢过楹。有久之不止,当马非马,若人过深。”这里的“久”就是时间。而这种时间是和物质的运动相联系的,首次提出了没有物质的运动便没有时间的见解。不仅如此,《墨经》中还涉及到了时间和空间的有限和无限问题:“穷,或有前不容尺也。”(《经说上》)对此进行了解释:“穷:或不容尺,有穷;莫不容尺,无穷也。”尺也,在这里既是一个标示长度的时间单位,又是一个标示空间的数量单位,它的运用是一语双关:穷是一个有关有限和无限的概念。在长度上不能再向前延伸一尺,在空间上不能再容纳尺物的某种事物,就是有限;而在时间上没有不能再向前延伸的时候、在空间上没有不能再容纳尺物的地方的某种事物,就是无限。这里,墨子关于时空之有限与无限的论说,和今人有关时空的观念是较为接近的。

庄子对宇宙的无限性作了独到的探讨:“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2]“有实”是指有形体的物质存在;“无乎处者”是说没有极限。“有长”是指时间的延绵,“无本剽”即没有始终。庄子以为,宇是无限延伸的物质存在,宙是没有始终的时间存在。王先谦在《庄子集解。卷六》中注曰:“虽有长而不见本末者,以古往今来之宙为之本末也。”

《管子》曾提出“宙合”之说:“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上,下泉于地下,外出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3]。宙是时间,“宙合”者,即以绵延不绝之时间通于上下四海之空间,“合络天地为一裹”,即天地为一时空合一体。清人方以智对此做了较为准确的解释:“《管子》曰宙合,谓宙合宇也。灼然宙轮转于宇,则宇中有宙,宙中有宇,春夏秋冬之旋转,即列于五方。”[4]和管子的这一思想一脉相传,《鶡冠子。天权篇》云:“连万物,领天地,合膊同根,命曰宇宙。知宇故无不容也,知足故无不足也。”“宇”能容,属于空间范畴;“宙”能“足”,属于时间范畴。“宇”作为空间是无限广大、无边无际的,“宙”作为时间是无限绵长、无始无终的。由这样的“宇”和“宙”组成的宇宙时空是无限的,它连缀万物,统领天地,和万物和着共同的脉搏而运行变化、生生不息。

古文字中大量保存了有关上古中国人时空意识的材料。如“西”字,卜辞中用为方位,如“西邑”、“西方”,《说文》解释道:“鸟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而鸟栖,古因以为东西之西。”再如“春”,卜辞作“ 芚”,作“萅”,从草从日,屯声,卜辞以为季节之称。卜辞有春秋两季,如“来春不受其年。”(粹881)《说文》解释道:“春,推也,从草从日,草春时生也,屯声。”春季这一时间概念以草木在日光下茂盛成长的空间来标示,正如西方之“西”这一方位名词以太阳运行落如西方的动态时间来标示一样,在古文字中,时空混同一体的观念是显而易见、处处可见的。

最能体现中国文化时空合一意识的是战国以来形成的四时模式。这时的时空意识主要体现为四时四方模式。在这里,东方必然和春天联系在一起,南方必然地和夏天联系在一起,西方和秋天联系在一起,北方和冬天必然地联系在一起。大至一年四季,小至一年四时也是如此:日出时属东方,日中时属南方,日落时属西方,夜晚属北方。这种时空的简单对举,是中国古代时空合一观的最明了朴素的说明。

在时空二者之间,时间占有更加突出的位置。卡西尔曾经指出,神话产生的最根本因素是“时间性的直观。”在早期社会,人类对感性生命周期和节律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原始神话的‘阶段意识’只能借助对生命的印象领悟时间,因而,它必须把随时间运动、以固定节律生生灭灭的万事万物,都转换和化解为生命的形式。”[5]中国文化的早期思维正如此相似,即对时间的特别倚重,它强调以时间去融汇空间,而非以空间去融汇时间;他所推重的是以感性生命变化去把握宇宙万物内在的生命之流和周期《易经》对此有明确的说法,即“周乎万物”,亦即在生命的周期和流程之中去把握宇宙万物。用管子的眼光看,就是“宙合”:以时间去融汇空间、包裹宇宙,容万物于一“橐”。这种精神在易卦的爻位中得到了典型的体现。易中每卦有六爻,每一爻都是一个“时位”,既体现时间,又体现空间,是一种时空合一体。六爻为六个空间,故为“六实”;六爻又是六个时间段,又称“六虚”。《易》要“周流六虚”,在时间的流动中表现空间的变化,又在空间的拓展中展现时间的过程。《易》中的这种时空相互依存和相互表现,不是等量齐观的,而是有着明显的重时间的倾向。因为依《易传》的解释,“爻”即动,所谓“道者变动,古曰爻”、“爻也者,效天下之动也”、“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在这里,爻代表变易,而变易即是时间。《易经》虽然“时位”并举,但却是以“时”统“位”,着重展示“位”(空间)在“时”(时间)流变中的变化,通过时间建立此事物与彼事物的联系。

时空合一、以时统空的时空意识具有潜在的审美价值。它追求宙合天地之妙,反映了中国人以生命为中心的独特意识。时空在心理上统合为一生命体,这是具有美学韵味的统一体。中国文学艺术讲究气韵生动、神与物游、意境等无不导源于此。

注释:

[1]()E·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中《符号形成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21-124页。

[2]《庄子·庚桑楚》

[3]《管子·宙合篇》

[4]()方以智《物理小识·占候类·藏智于物》

[5]()E·卡西尔《神话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19-1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