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座城市(二十一)


 

我的N座城市(二十一)

           沈东子

 

 

五十二、攀枝花。

从丽江乘长途车到华坪,要经过许多崎岖的山道,路况险峻但景色绝妙,看着地图上只有短短一段路,但走起来很耗时间,在崇山峻岭中来回盘旋,有的路从山脊上越过,汽车在云雾里穿行,当地人习以为常,远来的外省人不免忐忑。好不容易从云里钻出来,可以看见一朵朵小云在下面的村庄飘飞,这就是云南。由华坪到格里坪,再顺金沙江走上一程就进四川了,前面是攀枝花。

 

距攀枝花最近的县镇叫会理,是四川的历史名城,红军过金沙江后曾在那开过一次政治局会议,在红史里有记载。这里距小凉山不远,是彝人聚居区,比较穷,其实只要是当年红军走过的地方,通常都比较穷,不是穷山恶水就是穷乡僻壤,国军哪愿吃哪种苦,懒得去,所以红军才能生存。长征是中共历史上的亮点,其艰苦卓绝常让西人想到摩西出埃及,或荷马史诗里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因而赢得了许多西方同情者,一个人无论什么信仰,能单凭一双脚,翻越那么多雪山草地,走那么多路,哪怕是为了逃命,也够气派够震撼。

 

攀枝花原先是个渡口,原名也叫渡口,60年代为了战备才沿金沙江两岸建立起来,市区是狭长的。当时害怕一旦战争爆发,美国或苏联会轰炸沿海工业基地,于是把重工业转移到深山老林里,也即所谓三线工程,记得给下野后的彭德怀安排了一个位置,就是三线工程副总指挥,他大概不会想到,当年率大军从这里路过,三十年河西回来做个小吏。攀枝花是三线工程的一环,因当地盛产铁矿,以炼钢为主,城市上空灰蒙蒙的,自来水供应不太好,在一家餐馆吃面,居然吃出洗碗水的味道。

 

除了有铁矿,攀枝花还有铁树,成千上万生长在原始森林里。都说铁树开花难见到,我在当地就见到了开花的铁树,花朵是毛茸茸的球状体,说实话不怎么好看。以前有首很高亢的歌是这样唱的:“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开了花,万年的枯藤发了芽,发了芽,如今咱聋哑人说了话……”意思说聋哑人开口相当于铁树开花,要千年等一回,可是这里的铁树年年开花,根本不像歌曲唱的那么稀罕。据说在苏铁保护区,每年春天都有铁树开花,黄灿灿一片,当地为此还举办铁树节。

 

攀枝花的市花是攀枝花,这种花近看还是蛮漂亮的,远看的效果就差些,一个字乱。说起市花也挺有意思,一个城市能不能选定合适的品种做市花,显示出这个城市的人文境界,比如桂花是桂林的市花,大家都没意见,都成林了,当然花多,可是杭州、合肥也把桂花当市花,杭州也就罢了,人家自古就有满陇桂雨,是西湖美景之一,合肥何必也来凑热闹呢,再怎么凑,想由桂花联想到合肥实在太难了。我比较有印象的市花,有扬州的琼花,岳阳的栀子花和绍兴的兰花。

 

五十三、重庆。

三峡大坝修建以前,我曾数次乘船穿越三峡,见识过什么叫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站在甲板上,从群山的缝隙间穿过,这种奇绝的经历是不可复制的。同样印象深刻的,是看见江面上有死人漂过,跟船员说,船员并不在意,说这种事很寻常,是上游漂下来的。记得以前读巴金、郭沫若的书,说他们当年出三峡去上海,也曾见死人被江水推往下游,似乎在这条长长的江上,有漂不完的死人。登上朝天门码头几百级宽窄不同的台阶,重庆就到了。这里是巴蜀古都,近代还做过陪都,心气是很高的,高到号称东方芝加哥,至于是楼房像还是黑社会像,还看不出来。市中心的解放碑以前叫抗战胜利纪念碑,由纪念1945年改成纪念1949年,虽然改了名,但抹不掉当年国民政府殊死抗日的历史。

 

我对重庆的记忆,首选台阶和姑娘的长腿。城市里到处都是台阶,没法骑自行车,想想看,女孩子上课下课上班下班,每天都要上上下下无数次,腿能不长吗?重庆姑娘的腿修长而有韧性,加上喜欢吃辣椒花椒,步子急,说话冲,在这个视柔顺为女性美的国家,自成一道泼辣风景。弹子石在朝天门码头对岸,那里住着一对姐妹花,当年正值花样年华,所以尽管在偏僻的长江南岸,还是忍不住渡江去看望了她们。那是一条崎岖的石板街,住着不少棒棒(所谓棒棒不是贬义词,当地人这样称呼肩扛竹棍的挑夫),场景特别像红岩里描述的华蓥山游击队活动区,我在那歇竹榻,扇蒲扇,喝凉茶,似乎回到了北宋,好不快活。

 

渣滓洞则是90年春天去的,那次去开长江笔会,正因所谓春夏风波被跟踪,与会者当中有一个从北京来,估计也被跟踪着,整天紧张兮兮的。因为有这种心情,所以参观渣滓洞格外有感触,想着自己有一天进去了,怎么办?当年读红岩,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疯老头华子良,可能是因为他傻,也可能是因为他装傻,如今站在渣滓洞里面,看见墙上几个大字:“青春一去不复还,仔细想想,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很真切地认识到,因思想罪被囚禁是什么滋味。十多年后在磁器口附近的一家茶馆旁,偶见一块牌子,上书“华子良脱逃处”,于是终于把小说里的情节联系上了。这里是一个集镇,距离渣滓洞好几里路,华子良趁为囚徒买菜跑掉了。记得当年读小说时,很为疯老头脱逃松了一口气。

 

还是说说第一次去重庆的遭遇吧,那次是与一小兄弟一道去的,就是在安顺小旅店数外币的那位。我这人到一新地方,喜欢去看河,在临江门附近住下后,我说我要去看看嘉陵江,小兄弟听我这样说,连忙说好呀,好呀,你去,我先歇歇。等我从江边回来,刚到楼梯拐角,忽然不知从哪转出两公安,要我跟他们走一趟。到了派出所,只见我的伙伴坐在角落里,怯怯的,脸上有块乌青。原来这小子勾搭了一重庆女孩,趁我去看嘉陵江把女孩约来旅店,两人正热乎呢,警觉的重庆大妈带人破门而入捉个正着。读者可能觉得怪,不就恋人相相会,会抓吗?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会。那是80年代中期,各地都活跃着大妈的身影,她们的眼光极其专业,能立马分辨出哪些属于婚外性行为。

 

公安问我几个问题,从哪来,来干嘛,我按介绍信上的内容从容作答。介绍信是出门前找来的空白假介绍信,内容都由我自己填写,回答起来天衣无缝,当然名字是假的,既然介绍信是假的,我何必写自己的真姓名?我一路上填的都是陈小东,意思是长耳朵的小东东。末了,公安把审讯记录给我,要我签字认可。我拿过来顺手就签,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人家是很有经验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签名的笔。我可能是学华子良太投入了,一下笔就落了三点水,也就是沈字的左半边,落了才猛然意识到,糟了,怎么能签沈?签陈才对,我姓陈呀。我急忙在右边写下东,那字成了三点水加一个东。公安接过去看了看,有点狐疑,但最终没找出破绽,因为无论怎么看,那字隐约还是像个陈字的。想想二十多年前的遭遇,再看看如今重庆扫黄的气势,也就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