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说


 

1

炙热的浓夏来了,充满厌烦。毒辣的太阳像一张满是窟窿的旧桌布,把整个城市罩住,蒸得每条街道,大汗淋漓。小保姆周颐选择大清早出门,去最近的菜市场,也要挤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而且她还得一路躲着麦克。麦克是个二十六岁的澳大利亚小伙,因为一场雷电暴雨,认识了周颐,然后开始了他的一见钟情。麦克的追求疯狂而执着,他想尽办法,找到周颐做保姆的这个别墅区,然后手持鲜花,在窗子下面,唱蹩脚的中国情歌,尽管他的中文颇为娴熟。在别墅物管一次次地把他赶出园区后,麦克就开始在路途上堵截,菜市场,公交站,甚至某个卖土鸡蛋的摊位前。周颐不知如何是好,她习惯了听别人怎么吩咐后,再做事,面对麦克的围追堵截,她毫无主见,莫名慌张,终日惶恐,仿佛手上时刻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生怕被风灌感冒被沙尘磨了脸皮被人拐骗跑。

偶尔的欣喜,害羞的脸红,幻想的激动,是有的。周颐躺在狭窄的保姆床上,灰姑娘与白雪公主童话,让她会有一个好梦。但一醒来,摸摸自己二十岁的脸,想起电视中,多少个灰姑娘最后成为玩物的教训,很快就又陷入那害怕中来。她是自卑的,懦弱的,不堪一击的。她的害怕也是。十八岁的时候,大学刚上一学期,就被迫辍学了,原本就欠账累累,现又父亲离去。她不愿意回到满月村,就在城市里找工作,最后,成了一名保姆,一干就是两年。周颐的雇主老邓,是个三十八岁的男人,刚刚离婚,在一家要死不活的周刊做主编,六个月大的儿子小老虎,闹腾得很。老邓换了多少茬保姆,周颐的到来,总算是解决了他这个烦恼。房子收索得利利索索的,饭菜也做得可口,更舒心的是,儿子小老虎他也不用操过多的心,周颐都处理得妥当。

老邓见过麦克。他在书房里打游戏,麦克在窗子下面扯破喉咙。他觉得周颐与这个帅小伙之间,理应是关山之遥,但麦克的疯狂让老邓好奇,他甚至期待,看看这两个人之间,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二十岁的周颐,还世事未化,淳朴,洁净,像一朵还没盛开的莲花,苞粒殷实。没有谁,愿意去做一个摘莲人。老邓起初不大放心周颐,一个农村孩子,说不定就有什么坏心眼,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偷走,可没有。没有做过母亲的姑娘,哪会带好孩子,可带得很好,无微不至。老邓以为是小时候带过弟弟妹妹,也没有,周颐家中现在就只有一个爷爷,八十一岁,曾经的军人,现在孤独地生活在那片山坳里。老邓一切都放心了,时间久了,周颐就仿佛是家中的一份子,偶尔小老虎的生母来看儿子,才会有些妨碍的感觉。即便这样,周颐也处理得很好,她涉世未深,面对这样的状况,也深邃得像一个老谋子。莲花也会结出莲子,老邓总想起这个恒古不变的自然规律。

那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太阳就很毒,又刚好南非世界杯,周颐知道老邓会去外面喝酒看球,回来得晚。小老虎被他的亲身母亲抱走了,周末两天都是他的母亲日。这正中她意,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舅舅的女儿来城里了。周颐去汽车站接她,这个才九岁的女孩,满眼睛都是惊奇。舅舅和舅妈,在电话里一次次地叮嘱,要周颐帮忙好好照看,让女儿开开大城市的眼界。周颐起先拒绝,再后来有些软弱,一次次的电话攻势下,终败下阵来。霜霜已经坐上汽车,来了。周颐把霜霜安排在了自己的保姆房里。她不知道老邓回来后发现了该怎么办,但没有其他法子可行。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周颐告诫霜霜。

“大姐,妈说你要给我买花裙子,带我去动物园,看大熊猫和猴子。”霜霜不解地看着周颐。

“嗯。”

“三姨也说,你住在大别墅里享福,以后我们全家人都要住别墅。”霜霜准备朝门外跑,被周颐拉了回来。

“不是不准朝外跑的吗?”她小声地喝问妹妹。

“我要吃巧克力,要喝咖啡,要穿新衣服。”霜霜不依,小小地闹着。周颐知道,这是舅妈舅舅姨娘们教她的。周颐哭笑不得。每个月攒下来的微薄薪水,城里的一个小保姆,家里人还以为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不成?

总算是做通了霜霜的工作。承诺了巧克力冰激凌和咖啡,还有花裙子,许了去动物园的诺,和她心怀满满地拉了勾,才算是答应,出这个房间之前,一定要经过周颐的允许。

就像怀揣了一个烫手的烤玉米,说不定哪时刻,就烫着了自己。可又丢不得。周颐想把实情告诉老邓,却又不敢开口。她有时候想,老邓自己发现了就好了,免得心提得老高。但又害怕,不光自己的工作会丢掉,说不定还会惹来其它麻烦。可老邓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守望几眼熟睡的儿子,像庄稼人守望稻田玉米地一样,然后洗漱,去书房,何时睡去的,周颐不知道。

这段时间,麦克好像也消失了。去菜市场的路上,遇不到他,也不会在别墅园区里,再见到他。但周颐预感得到,他就在周围,在不远的地方,打量着自己。冷不丁什么时候,他会像一只袋鼠一样,跑出来兜住自己。她渴望,又恐惧。她恨自己,巴不得像逃窜的田鼠,躲在庄稼地里。昨夜,周颐收到麦克的短信息,他在北京办事,过几天,才回来。周颐想,北京是了不得的人呆的地方。老邓上次去北京出差,给周颐带回了大量照片,那是皇城,威严,叫人向往。

到底纸包不住火。霜霜偷吃了冰箱里所有的零食,让老邓发现了这个小女孩。老邓很冒火,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保姆的亲戚居然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

“邓哥,她和她爸妈一起来城里看病的。”周颐撒谎了,“她妈肺穿孔,在住院,医院实在不适宜小孩子,就暂时住我这里了……”

“那也应该和我商量啊!”明显语气缓和了许多,“再说,千万别影响你带小老虎。”

“对不起,邓哥,我怕你知道了责怪我,就……”周颐硬着头皮,把谎说下去。

“我不是不让她暂时住这里,只要不影响小老虎,就好,住几天也没事。”

压着的那枚神经弹,给弹弓射走了。霜霜自由出入在这家里,楼上楼下,串门似的。霜霜喜欢逗小老虎玩,周颐不让。霜霜不爱洗手,掉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就塞嘴巴里,像一只啄食的小母鸡,这些,小老虎都是禁忌。

麦克从北京回来,给周颐带了一大叠烙饼,用一次性袋子封装,保存在一个低温容器里,十分规整。他站在周颐面前,天真的孩子模样,周颐那天买了猪肝和鲫鱼。

“回去小火烙一下,倍儿香。”麦克学着北京人说话,周颐忍不住,就笑,把一张脸笑得跟菜篮子里的猪肝一样。她知道,以前抱怨鲜花香水之类的东西,太不切实际的话语,麦克记住了。这次,他来了个实际的,实际得跟从鲫鱼肚子里,掏出鱼籽没什么区别。周颐一把接过烙饼,急冲冲地赶上驶过来的公交车,把麦克留在原地,东张西望,不明白理所当然。

那天晚上的烙饼很好吃,老邓赞不绝口。他大概吃出了北京味,但终究没有问这烙饼,哪里来的。

“小周,我明天出差。”周颐在厨房洗碗的时候,老邓看着电视对她说。

老邓为南非世界杯上阿根廷的进球叫喊,又压抑着,生怕惊扰了儿子,“小老虎你要给我照看我,别生病,周末他妈会来接他的。”

“你放心吧,邓哥,保管万无一失。”周颐信誓旦旦地说。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老邓刚出门不久,周颐就就接到了舅妈电话,说在来城里的中巴车上了,让周颐接站去。周颐的心里,咯噔了几下,仿佛有石子投入了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