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花木仿佛是有灵性的。每逢春暖花开,与其说是“冠盖满京华”,莫如说是花木满京华,整座城市的街道、公园、建筑物,都不约而同地镶嵌着鲜艳的花边,令人刮目相看。在这方面,一点也不逊色于草长莺飞的江南。甚至可以说,其花树的品种要比南方的城乡更繁密而集中毕竟是悠悠的古都,皇帝在的时候,各地争相进贡的项目也包括奇花异草。而养花遛鸟,更是老北京人的传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漫步花木丛中,我不知自己是在观赏那些青春的容颜呢,还是在端详这座古老的城市?花树是北京的一面时时擦拭的镜子,花树的兴衰无形中也记载着城市的年轮。
景山也有牡丹。景山栽培牡丹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明宫史》也未忘对景山牡丹提及一笔)。真不知道崇祯皇帝为逃避李自成追捕,究竟是吊死在景山(时称煤山)的槐树上呢,还是算醉卧花丛?时至今天,位于市中心的景山公园,牡丹是越发繁荣了,已种植牡丹、芍药20000余株,约200多个品种,而且几乎每年都要举办牡丹花展。纯粹看牡丹的话,不劳远途(戒台寺毕竟在城西30余里),也有近路。天子脚下的国色天香。
想当年慈禧的时代,颐和园就开创了不用花盆栽牡丹的先例,千金博老佛爷一笑。排云殿东侧设国花台专门培植外地进贡的牡丹,有十层之高,铺满半个山坡。但颐和园真正的名花,尚属玉兰。颐和园与玉兰结缘,可上溯至清漪园(颐和园前身)的始建年代。1750年,还是那个风流皇帝乾隆,率先将玉兰引种于乐寿堂庭院内,誉之为“玉香海”。遗憾的是,乾隆时期的玉兰,大多未躲过1860年和1900年两次大劫难,在异族的铁蹄下香消玉殒。硕果仅存的当属乐寿堂后院的紫玉兰(树龄超过200年),以及长廊起点邀月门口的白玉兰,虽历经磨难,却痴心未改。颐和园辟为公园后,一直倾重玉兰,密植广种,恐怕也是为了再现太平盛世“玉香海”的景观。玉澜堂、南岛及部分院落,均有玉兰分布,游园时最能体会到对玉兰的厚爱。玉兰又称木兰,本属南方花木,在气候寒冷的北方栽培成活实属不易,可见煞费苦心。听园丁解说:“颐和园玉兰的种植配置体现了中国传统的艺术追求,与中国传统文化又密切相连,具有丰厚的文化内涵。颐和园的玉兰多栽植于生活区的高堂大院内,常常和西府海棠、牡丹、桂花共同配置栽植,取自‘玉堂富贵’之谐音,暗寓帝后身份的高贵,大清江山的国富民殷,而乐寿堂东配殿的西匾额‘舒华布实’更明显了,明指花木,实寓大清皇室的昌盛。”如听天书。古人想得真够多的,真够细的,对简单的花草,都寄托了如此深奥的寓意。
中山公园(其前身是明清两代的社稷坛)的郁金香,则集三千宠爱在一身。几乎每年4月份,都要举行大型郁金香花卉展览,展出40余个品种30余万株郁金香,可得单项奖也。不知为什么对这西洋之花情有独钟?与之相类似,玉渊潭则以樱花而独树一帜,招徕着远亲近邻。
天坛虽有二月兰“香雪梅”,但其魅力并不在花而在树。树是天坛公园里的伟丈夫,花只能算作小女人了。百年以上的古树就有3562株,其中许多都是有名字的,如“九龙柏”、“迎客柏”、“屈原问天柏”、“槐柏合抱”等。认是认不全的,数也是数不过来的。看见郁郁苍苍的古柏林(表情够严肃的),我不知该奔拥而去,还是绕道而行?在花木世界里,它们堪称严厉的父亲。天坛是一座父权的公园。
“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要想拜访这位自然界著名的隐士,最好去紫竹院。紫竹院公园是解放后新建的一处以竹取胜、以竹造景的自然式山水园林,因园内有明清时期庙宇“福荫紫竹院”而得名。作为华东地区最大的竹园,竹是其当之无愧的户主:现有80余个品种,约100万株。“中华民族创造了竹文化,而且形成了竹文化的精神,其概括起来就是:自强不息、坚贞气节、刚直品性、厚德载物以及刚、柔、忠、义之高尚品德……”这是我参加紫竹院每年一届的竹文化节,抄在笔记簿上的。开个玩笑:紫竹院堪称北京公园里的文化部长。或者说,这是一座文化程度最高的公园。郑板桥若路过这里,会认同为精神故乡的。不知为什么,逛紫竹院,我会想起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还会想起诗书画,想起笛与箫。
若想学神农尝百草,最好去西山卧佛寺的北京植物园,这里共引种栽培植物62万余株、6000余种(含品种)。仅观赏植物区就由牡丹园、芍药园、月季园、碧桃园、丁香园、海棠园、木兰园、竹园、海棠荀子园、宿根花卉园和梅园等11个专类园组成。参观这大百科全书般的植物园,你会觉得自己逐渐变得学者化了。富于戏剧性的是:园内有曹雪芹纪念馆,艺术地再现了大文豪晚年的生活环境,而这位文豪恰恰是以描绘了一座大观园而出名的。潇湘馆、怡红院、绛芸轩、蘅芜苑、水月庵、柳叶渚、凸碧堂、凹晶馆、稻香村……读书人会对《红楼梦》里的园林建筑记忆犹新。而北京植物园,堪称花木的大观园,是真正的花花世界。在植物园中迷路,也是幸福的,像是在大观园里梦游。
北京的花木,我是看不够的;
北京的花木,靠我一个人也是说不完的。被我忽略的还有很多。我无法不忽略,视力有限,脚力有限,心力有限。而美是无限的。花是开会迷,花的会议是没完没了的。走马灯一样的花期与花会哟。随处可见的花园,做个看客似乎比做园丁还要辛苦。
朱自清本无心于花草,初来北京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后来却传染了花的嗜好:“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这是他个人的经验。有一次还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看海棠。朋友Y劝阻,他是前一天去的,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几十年之后,北京城里,我们仍然在赶着看花,仍然很有意思。在看花的间隙,我甚至还赶着写了这篇文章。是花开得较以前慢了,还是我的动作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