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女儿做一个阅读题。文章讲一伙侵略者遇到一个村妇，想讨水喝，但只有一罐水，军官就让村妇和她的女儿先喝。最后，村妇和自己的女儿先喝下了她已经下过毒的水。然后，是所有的士兵也都喝了。按通常的理解，也按我这个从中国各种各样的考试里闯关成功者的理解，文章当然是在歌颂那个村妇的爱国，歌颂她不惜牺牲自己和女儿的生命，也要消灭侵略者！女儿这个阅读题的问题是：那个军官为什么要让村妇先喝水？

　　    面对这个题目，女儿有些疑问，提出了两种看法：一、那个军官是出于礼貌，要让村妇和她的女儿先喝水，然后自己和士兵再喝；因为他是对妇女和儿童的爱护。二、那个军官怕有毒，所以这样做。

　　    女儿问我答案该怎样写才合适。我只好按自己的经验和通行的考试标准答案来提示女儿，哪个才是“正确”的答案。但过后，我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时，我问自己：我真的能用这个答案说服自己吗？

　　    其实，女儿已经10岁了，已经有了她自己的阅读经验，也在很多问题上有了她自己的判断和理解。仅对这个问题，面对我勉强解释给她听的这个为了考试而不得不选择的答案，女儿很认真也很不解地对我说：“我在书上看到过很多侵略者也很爱护百姓的啊。为什么只有那一个答案才可以呢？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成那个军官是因为爱护那个村妇和她的女儿呢？”

　　    是啊，这个小小的阅读文章，如果按照我们一贯的思维习惯和推理逻辑，我的那个答案无疑是标准的，是“正确”的。因为我们从很小的时候起，所接受的教育就告诉我们：侵略者是万恶的，他们都是没有丝毫人性的。他们烧杀淫掠，无所不用其极。即使现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的记忆里又突然冒出了小学时候我们老师给我们讲过的一个笑话：说在日本，老师教小学生的时候，总是先拿出一个苹果或一块糖给孩子们，让他们品尝，然后问：“好不好吃？甜不甜？”那些学生的问答当然很明白。然后，老师就会因势利导，告诉学生，这些好吃的东西都是从中国来的，而中国本来是日本的地方，后来被中国人抢去了。后来的问题就是：“你们长大后是不是应该去中国，把我们的东西夺回来？”那些被可口的苹果和糖块感染的孩子自然个个摩拳擦掌：“夺回来！夺回来！”现在，我长大了，也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历史，而且，我也有不少的朋友去了日本，也曾有日本的朋友来中国，我们在一起毫无隔阂地谈论一些话题，一起感受着友谊带给我们的人生幸福。我无从去验证小时候从老师那里听来的故事，而且，我想，也不必去验证了。因为，我从日本友人的身上已经感受到，他们未必就受过那样强烈色彩的儿童教育。倒是从自己的记忆里，从我那些老师的故事里，我看到了一些问题。正是通过一次次类似的“教育”，我们在很小的时候起，就对某些民族怀起了很强烈的仇恨，连我们小时候的游戏，都是像极了电影上那些战斗片，总是“我们”痛痛快快地把“敌人”消灭掉才算完事。不论在这样的游戏里，谁扮演什么角色，即使再不羁的孩子，也在很自觉地遵守着这一“游戏规则”。随着时间的流失，这样的仇恨漫延开来，仇恨的对象已不只是在那个特定历史环境里的那些具体的侵略者，而是那一个个民族，最后，甚至都抽象化成了一个符号，存在我们的心底！——这个符号就是仇恨，没有理由地仇恨。这个符号已经化为一种很微妙的感情因素，深深刻在我们的生命深部，成为我们很多人生命的一部分，只要稍有磨擦，就能点出熊熊的烈火。现在，仔细想一想，我们的身上是不是时常有一种带有强烈而狭隘的民族主义色彩的东西呢？

　　    不只我的小时候，现在看一看孩子的教科书，也是常常无奈地叹息。一些篇目的选择，很明显是在宣教一些狭隘的情感。比如我女儿阅读的那个短文，那个为考试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我们该说些什么呢？我们是不是可以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以一些人类中博大而动人的情怀去感染他们，去引领他们走上一条充满了爱和温情的人生之路呢？比如我女儿所提出的疑问，她所认识到的人性中（即使侵略者的人性）美好的因素。如果教育过多地去教给孩子们仇恨和复仇的快感，这样的教育是不一种畸形呢？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其在人性上是不是更有可能走向畸形发展的路呢？

　　    说这些，我不是在提倡忘记过去，忘记那些不该忘记的历史。但有些东西是属于历史的，就让给历史去说话。而语文，所该起的是另外的作用，是应该通过语言文字去给孩子们一些美好情感的陶冶，去开启孩子们美好和爱的心智，也使孩子们对未来的人生充满向往及创造的激情。这样不好么？我们有什么必要去过度地宣扬这些明显带有仇恨的情感呢—不论我小时候的老师，还是现在我女儿所读到的这个短文？这些仇恨的情感带给孩子的，除了对人性的失望和厌恶，还有什么？

　　    面对女儿的这个问题，我真的感到很为难。女儿还小，还不足以去理解人性中更复杂更抽象的问题。但分明，她也有她懵懂的理解和认识。作为父亲，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仇恨的情感占据灵魂的草地。我希望我的女儿永远是美好的，成长为一个怀了人间大爱和温暖的人。即使她不能在她的人生里为整个人类留下爱和真情的荫泽，但至少，我希望她能为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身边的人带去必要的爱，带去必要的温暖。

　　    所以，作为一个父亲，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我告诉女儿，她在书上看到的那些，是真实的，是人性中最美的东西。那些军人，那些侵略者，也许是不得已，才走上了血腥的战场。因为他们也有亲人，也有妻子和儿女。他们也渴望安宁、和平、幸福的生活。但无论如何，那样的血腥是丑恶的，是该极力去避免的。至于她的疑问，作为父亲，我必须给予我的女儿肯定和鼓励，而且，我对女儿说：爸爸也真的希望那些军人是因为爱护才让那位村妇和她的女儿先喝水的。

　　    这样的时候，除了多给女儿一些选择的可能，多给女儿一些希望，我还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