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另一种经济难民


另一种经济难民

  《杂文月刊》1997年第9期,有郑连根先生一篇《“颠”了之后》,是从李敖的话引伸出的话题:“李敖先生曾经将人民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形象地概括为以下几种:服了,熊了,颠了,拼了。其中,‘颠了’是指一些人因不满政府的统治,离开自己的祖国,去另外的地方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不跟你们玩儿了’。”

  按:李敖所说的“颠了”,是老北京民间的土话。他忘记了这个动词是必须“儿化”的,准确地说,叫做“颠儿了”,即跑掉了,逃脱了,用于非郑重的表达。

  郑连根先生就此说了许多很好的见解。

  李敖所指的去国流亡,有一句文绉绉的同义语,则是“用脚投票”。

  这是一种政治行为。这样出走的可以说是政治难民。

  还有经济难民。在本乡本土,日子过不下去了,抱着一线希望,逃到别的国度去谋生。八九十年前,一百多年前,从中国沿海去南洋、檀香山、旧金山的老华工,多半属之。

  时至今日,有些人家还没到衣食不周地步,但希望日子过得好一点,抱着某种“淘金”心理,总之是经济目的,远涉异国,甚至采取偷渡的办法,这也可以叫做经济难民,至少是准经济难民。

  难民,我们并不陌生。不但出国的有难民,在国内也会有难民。如日本侵略者入侵我国城乡的年代,沦陷区的老百姓,有的由城市逃往乡间,有的从乡下逃往城镇,以至远逃大后方,都是避祸,求生,躲日本,这就叫逃难,或跑反。逃难者自然就是不折不扣的难民。

  在并非敌国入侵的日子里,也有因灾荒成群结队背井离乡的,臧克家的《难民》一诗,就写过黄昏时分他们的凄惶。这些难民,也叫灾民。在不允许灾民出门讨饭的年代,就管他们叫“盲流”。意思是盲目“流窜”,是非法的,要加以收容、遣返,就好像有些欧美国家抓到了“非法移民”、“非法入境者”所做的那样。

  但你知道还有另一种“难民”么?他们绝不蓬头垢面,褴褛憔悴,而是长铗归来,又有家兮又有车;他们用不着手工业式地“腰缠十万贯”,而只须金卡在手,他们的家赀早已存放到香港的、澳门的、美国的、瑞士的银行里。他们身揣好几份外国护照、好几个航班的国际机票,随时做好了“逃难”的准备。一旦风声紧了,立即实施外逃的某一方案,然后定居某一国度,直到入籍归化,完成其由中国外逃者到外国居民的转化过程。

  这就是我说的“另一种经济难民”。不说是“政治难民”者,因为他们几乎百分之百都是原来经过层层考核审批认定“政治上可靠”的成员,只是由于所谓“经济问题”外逃的。不直呼为“经济犯罪”而委婉地称为“经济问题”,大概是在未经司法部门立案查证敲死以前,留有转圜余地的缘故——只要一“转圜”,就犯罪不算犯罪,问题也不算问题了吧。

  有一位到国外探亲的朋友,在他旅居的异国城市,发现来自国内他那个省会的中级以上官员,竟是磕头碰脑。而这些官员,在故土时都曾有贪污受贿的名声,现在在这里做寓公,没有任何人来找他们的麻烦,好不安然(至于原本具有中国公务员身份,忽然摇身一变,作为“经济移民”乔迁外国,比起外逃的另类经济难民,可又胜过不止一筹,他们有外逃之实而无外逃之名,可就更加安然了)。

  难民与难民不同,经济难民与经济难民也是大不相同。同样的“颠儿了”,但看“颠儿”以前,便知“颠儿”以后,只不知这些“颠儿了”的权贵,他们用脚投了一次票后,再要投什么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