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战争2

——转学生徐育伟小说

4

选举那天村里异常热闹，全村男女老少都挤进村委会。到处都是宣传口号跟标语。镇里也派人来督选。前边主席台上，李春海跟陈志刚轮流讲完话，然后大家便开始投票。

舟子站在一个角落里，他瞅见李强蹲在对面，拿根树枝在地上乱画。整个村委会像一锅粥似的。舟子想离开，但村委会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

舟子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去找李强玩的念头。他便怔怔地站着，看着那些人投票。半个小时后开始唱票了。从那时起，舟子就在心里默念李强爸爸的名字。后来听说李强爸爸得票比自己爸爸多，微微笑了。

然而，舟子突然听见主持人说李强爸爸得票没超过半数，所以三天后还得再选举一次。

舟子失望地随着人流出了村委会。

晚上，舟子家来了一大群人，吵得舟子怎么也睡不着。他隐隐约约听见那群人又在商量对策。

“姥姥的，舍不得儿子套不住狼，豁出去了，我就不信一千块钱还买不到一张选票！”

舟子没有听错，那是他爸爸的声音。舟子心里涌起一股寒意，他仿佛看见他爸爸挂着笑的脸变得狰狞可怕。他难以相信，他一向视为偶像的父亲居然会在背地里耍阴谋。“舟子，你不懂，你还是个孩子，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权力’的东西，许多人都梦想得到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舟子突然对丁四爷爷说的这句话有所领悟了。

客厅里安静了，那些人走了。舟子再无睡意，他翻身下床悄悄地溜出去了。这是个月圆之夜，整个村庄都被镀了一层银色的光辉。有点风，地下摇晃着树叶的碎影。不知是谁家的狗狂躁地叫了几声，又顿时噤若寒蝉。

舟子来到李强家院门外，学了几声老鸦叫。几分钟后李强出来了。

“舟子，你怎么这么晚还来？”

“我找你有急事。”舟子压低声音说，“我爸爸要——对付你爸爸。”

“对付我爸？”

“嗯，咱们去别处说。”

两人沿着一条窄街没走几步，突然听见后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舟子赶紧拉李强躲进旁边的厕所，待几个人影走过，舟子蓦然发现有一个是他爸。

“咱们跟着他们。”

“跟着干嘛？”

“你甭管，到时候就知道了。”

舟子拉着李强蹑手蹑脚地跟着，直到看见他们走进李春旺家。

“李强，你知道我爸爸去李春旺家干什么吗？”

李强摇头。

“我告诉你，我爸爸要用钱买他的选票。”

李强愣了将近一分钟才明白舟子话里的意思，他顿时急了，说：“不可能，昨天李春旺还在我家，说一定支持我爸爸，再说了，他姓李，我还管他叫叔叔呢！”

“李强，其实我打心里支持你爸爸。”

“为什么呢？”李强疑惑了。

“丁四爷爷说了，你爸爸是好官。而且我爸爸……”舟子本想说说他爸想干的坏事，但最终没好意思说出口。

两人又趴在窗台侧耳听，除了噼里啪啦的拍蚊子声，什么也听不见。

“舟子，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儿蚊子多，咬得我痒死了。”

“再等会儿。”舟子这才发现李强赤着上身，便脱下短袖衫给李强，“你穿会儿吧，让蚊子咬我。”

“不行，我胖，你衣服我穿不下。”

舟子接过衣服，没穿，说：“那我给你分点蚊子吧。”

两人熬了二十多分钟，突然听见李春旺家院子里响起脚步声。舟子拉着李强躲在一侧，看见他爸跟几个人出了院子，在门口低声说，“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啊”。等他们走进另一户人家，舟子说：“李强，李春旺会不会被我爸收买了啊？”

“我想不会。”但是李强话里流露出一股不成熟的忧虑。

“李强，回去跟你爸说声，让他小心点。”

“嗯，我知道了。”李强感激地说，“舟子，谢谢你。”

舟子摇摇头，说夜深了，李强你赶紧回家吧，我也得回去了。

舟子看不见李强的眼睛，但是他知道此刻李强的视线肯定穿透了夜色，盯着自己。那被月光泡透了夜，一如他们的视线诚恳而清纯。

第二次选举发生在三天后。那天整个村庄都显得肃穆而神秘。天阴着。目光无法穿透那层混沌样的灰色介质。村委会大院前的一排松树，静默着，表情如守卫般严肃。从它们中间走进院子里的男女，表情各异，他们的目光看上去坦荡而又隐含诡异。

选举会场居然出奇地安静，这让舟子和李强感觉置身于一个迷中。因为置身其中，所以困惑。他们目睹着一个又一个选民走向那个红色的投票箱，将手中的选票利落地塞进票箱。那个动作看上去有点轻佻，千篇一律，像极了一个了无生趣的游戏。

票箱因为是红色的，他们毫不费力地就能在人群中找到它。投票完毕后，开始唱票，统计候选人的得票数。

随着“陈志国”这三个字一次又一次曝光，舟子莫名地伤感起来。而李强看见自己的父亲在主席台上低着脑袋，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他父亲从来没在众人面前低头，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呢？

李强不明白。

舟子也困惑了。因为谜底已经揭晓。他爸爸得票明显超过李强爸爸。为什么仅仅过了三天，事情会出现如此大的逆转？

舟子无法理解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那是成人世界的游戏，舟子感到茫然，他只有凭着孩子的善恶感，本能地为李强爸爸感到难过。

当舟子爸爸被高调宣布为新一届村主任时，舟子心里一阵羞耻。那个时候他的爸爸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并且不无得意地走到主席台中央，准备发表感想。就在这个时候，舟子看见李强怒目圆睁，挤到主席台跟前，小脸胀得通红。

舟子不安了，李强完全像一个发怒的小豹子。他不清楚李强会做什么。

“爸，他用钱买选票。”

李强这句突兀之言，不仅话惊醒了他父亲，更让台下的村民睁圆了双眼。惊愕、恐慌、焦灼……许多人脸上交替更换着表情。有些人则悄悄避开了李强如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李强扫视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他似乎想用自己的目光剔除暗生的腐肉。

“回去！你来这儿捣什么乱！”李春海严厉地呵斥自己的儿子，又对陈志国陪不是，说小孩子不懂事，希望他不要在意。

陈志国尴尬地笑笑，说孩子就是孩子，说话没边没际的，自己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孩子的话呢？

“我不回去！”李强倔强地说，“我没有说谎。”

“你还胡说！”李春海突然上前用手指敲着儿子的脑袋，说，“你还跟我拧啊？”

李强委屈极了，泪眼婆娑地朝人群里望。舟子明白了，李强是在找他。这个时候，舟子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要么对李强的举动不闻不问，这样不至于让父亲在大庭广众下难堪，但是这样他肯定会失去李强这个朋友。如果走上主席台，给李强作证，证明他没说谎，那么他父亲怎么办？父亲以前是他心中的偶像，现在他要将父亲从偶像的神坛上拉下来吗？

舟子最终还是选择了朋友，他觉得这件事本来就是父亲不对，所以他迎着父亲犀利的目光走上了主席台。那一刻，舟子做出了一个让他父亲做梦也想不到的决定。

这个夏天是如此的热。舟子觉得人们的视线像火一样。他成了一幅画的焦点。李强微微笑了，舟子的出现，不啻于的战友的鼓励，他底气十足地说：“舟子可以证明我没说谎，那天晚上，我和舟子亲眼看到他爸走进了李春旺家，还有村里好多户人家。”

“我能证明，李强没说谎。”舟子没敢看他爸爸，“我爸爸是说过，要用钱买选票，我亲耳听见的。”

这话一出，整个村委会大院沸腾了。不是为陈志国买选票那件事，而是陈志国儿子居然会说出这样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这明显是在拆台嘛！陈志国脸色铁青，他无暇顾及儿子。

“请大家安静一下！”

陈志国话声刚落，会场就安静了。

“好了，这两孩子的恶作剧到此为之吧，小孩子嘛说话没头没脑的，没必要当真。”

“就是嘛，小屁孩懂什么呀！”李春旺笑道。

一阵哄笑闪电般灌满舟子跟李强的耳朵。这下，他们彻底困惑了，为什么说出了事实真相，而那些人却报以哄笑？

李强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他愤怒地冲李春旺喊：“你敢赌咒发誓你没被收买吗？”

“你这孩子怎么这说话，没大没小的！”李春旺冲李春海嚷道，“你还让你儿子在这里丢人现眼呀？”

又是一阵哄笑。

李春海低声说：“李强，走，跟爸回家去。”

李强听出父亲很压抑，便带着仇恨的神情扫视了那些人几眼，之后跟父亲回家了。舟子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目送他们，直到两个凄然的背影隐匿在灰蒙蒙的村子深处。

晚上，舟子一边忍受着父亲用柳条抽自己屁股，一边欣慰地闭上眼睛，去回想白天自己的壮举。他清晰地回忆起来，当自己一步步走向李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孩子。

 

 

5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残阳斜挂，暮霭初现端倪。舟子跟李强躺在那个沙坑里，大口吮吸着麦香。几只麻雀的剪影掠过。

舟子说沙坑很柔软，像她妈妈的乳房。舟子又回忆小时候他觉得妈妈的乳房是世界上最温暖最柔软的东西

李强说舟子你还记得吗，去年夏天我跟人打架被老师罚站写检讨的事，其实是因为你。

因为我？舟子很诧异。

嗯，李强说，那天我听见那孩子说你坏话，我想都没想就冲上去跟他打起来了。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反正有人欺负你，我肯定不饶他。

李强谢谢你！舟子眼眶湿润了。

舟子，我爸跟你爸结仇了，他不许我以后跟你玩！

李强，我爸也说了，让我离你远点！

李强抱怨，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舟子，干脆我们一起离家出走吧。

行，走得越远越好，让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们！

哈哈哈哈……李强大笑。

舟子也笑。

两个孩子的笑声越过沙坑，漫过麦地，被风带向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