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瘾”凶猛,“治网瘾”更凶猛?(二)


   
    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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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瘾”该怎么戒除?

 

  陶然:防“网瘾”从幼儿园开始

 

  新京报:那您认为网瘾该怎么戒除?

 

  陶然:治疗网瘾应该防治结合,防就是从幼儿园开始,比如像美国是从幼儿园时期就开始筛查注意力缺陷问题。有70%的少年犯都患有注意力缺陷与多动障碍,我们有哪一个人认识到这一点了?

 

  新京报:这只能算是长期规划,并不能立竿见影。

 

  陶然:然后,在初中、高中时期学校要开展网瘾的宣传教育。我们的毒品宣传教育非常好,却没有人对网瘾进行宣传教育。

 

  现在大学里每年开除的大学生几乎都有网瘾。早就该抓网络成瘾了,我们媒体应该像宣传吸毒有害一样去宣传网络成瘾的危害性,如果你宣传了,孩子们肯定从小就知道了到底有什么样的危害,现在是没有人组织做这个事。

 

  我们中国有很多成瘾专家都是博导,为什么没有人组织他们来做这个呢?精神科专家对网络成瘾的危害性也都能认识到,就是缺乏有力的组织者让这些人出版书籍,进行宣传。因此,要建立一个“个体—家庭—学校—社区”四级多层面预防体系。

 

  新京报:那如何治疗呢?

 

  陶然:其实治疗并不复杂,可以说中国的大医院差不多都有这个能力,关键是如何分析网瘾表象背后的复杂成因。所谓治,在我们这里就是采取“五位一体”治疗模式。比如医学治疗、心理治疗、行为训练、健康教育及社会体验活动。

 

  胡泳:不能随意侵犯青少年的人权

 

  新京报:您认为该如何戒除网瘾?

 

  胡泳:首先,这个社会一定有这样一种认识,青少年是有人权和尊严的。你不能随意侵犯他们的人权尊严,更不用说到现在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甚至不少青少年以生命为代价,来促使国人警醒这样的事实。

 

  实际上,不能对孩子随便进行电击,这是一个文明国家的常识问题,这不需要论证,这有什么好论证的?!我觉得论证这个事情本身就是很可笑的,这是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都不允许存在的情况。

 

  新京报:从操作层面呢?

 

  胡泳:如果要治疗的话,我觉得心理辅导是最重要的,而且心理辅导一定是家庭性的,父母和孩子要同时辅导,同时,应该是一对一的,不是这种把一大帮孩子弄到一个营地里面,不管它叫什么,训练营或者其他别的名称。

 

  因为我个人觉得,孩子出现网瘾,要承担责任的不是孩子,父母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你要反思你自己在教育当中,你自己在生活范围内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导致孩子出现那么强烈的网瘾。

 

  新京报:生活中也不乏那些因对网络痴迷而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现象。

 

  胡泳:当然你说的那种极端情况一定有,那种极端情况孩子的确可能是精神病,这是很可能的。但是一般来讲,当他出现网瘾的时候,父母要承担更多的责任,而不是孩子来承担这个责任。

 

  当孩子出现这个问题的时候,父母首先想到的不是说我交钱推给一个治疗机构,你要认知那个机构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你应该是通过某种家庭的环境,通过家长和孩子共同的努力,来解决这个网瘾的问题,只不过我们说在中国这样做起来非常难。

 

  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收费问题,现在收费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一定是有问题的。如果戒除网瘾的课程和活动是完全公益性的,是不收学生费用的,最后绝对不会出现我们看到的悲剧。

 

  陶然:好多孩子上网成瘾,家长花很多钱看,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不上学了,没有了社会功能。所以,目前国内国外大多数精神病专业人员都认为网瘾是一种精神障碍。

 

  胡泳:如果你所有关于网瘾的说法都是来自于一些我们叫做传闻也好,或者叫做奇闻轶事,我怎么可以相信,你拿出来的标准是科学的,是可靠的标准呢?

 

  杨医生与网瘾少年

 

  记者手记

 

  1 眼泪

 

  我从来没听过那样高强度的掌声。

 

  我们在临沂网戒中心调查电击治网瘾,走进课堂的时候,所有穿迷彩服的网瘾治疗者和家长都起立鼓掌。

 

  “请第一排就坐。”杨医生对我们做了个手势,空空荡荡的第一排,名牌上写好了我们几个的名字。

 

  我们想退到边上。

 

  掌声骤然高起来了,杨医生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们。这样的掌声持续了五六分钟,频率和强度没有任何变化,直到我们落座,杨医生手一挥,戛然而止。当天的课程是点评受治者的不当表现。

 

  一个女孩被点评的原因是她父母上报了她“跟父亲顶嘴。”

 

  点评的内容是,杨医生问:“你父母学过心理学吗?”

 

  “没有。”

 

  “你当父母知道怎么当吗?”

 

  “不知道。”

 

  “那你要不要对你爸爸表达一下你这种愧疚的心理?”

 

  “爸爸,对不起!”

 

  “你要不要走近他面对面地对他说?”

 

  女孩僵着。杨医生说:“盟友们给她点勇气”

 

  又是那种整齐划一不会停下来的掌声。

 

  在掌声里那女孩走过去了,抱住了父亲,哭了。她的手松松地垂在父亲腰后。这段点评就这样结束了。

 

  我采访她时,她和任何一个我在中心采访的孩子的回答都一字不差,“不怎么疼,就像针灸一样”“不超过5毫安”“疼可以让人清醒,我认识到自己错了。”

 

  在这里,“挑战杨叔模式”被写在八十六条规定中,违反者会被“点现钱”——也就是被电击。

 

  2 跪下

 

  这场点评课的最后场面,是杨医生问:“盟友们要怎么向父母表示一下呢?”

 

  所有人立刻站起,奔向各自父母,搂着,下跪。他们大都躲在父母怀里大声号哭,看不清表情。母亲们一般都哭了。

 

  然后有一个光头小伙子一个转身,向杨医生跪下,然后抱着他的腿。带着震天的哭腔喊:“谢谢杨叔!”再然后是几十个家长和孩子都跪下了,趴在地上。

 

  电视里这个段落没有声音,实际上,他们当时都在喊,喊的是同一句话“谢谢杨叔!”小伙子们的头在水泥地上碰得咣咣作响。

 

  已经第七次入院的谢乾、谢坤兄弟两人,抢在了最前面,一边一个搂住他,高声哭叫“杨叔,我对不起你……”

 

  杨医生也搂住他们,仰脸向天,高声哭。

 

  我以为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后来有一次课上,听杨医生在镜头面前问:“这个中心被跪得最多的是谁?”

 

  “杨叔!”所有人都背着手坐着,整齐划一地说。

 

  “为什么要给杨叔下跪?”

 

  我以为这类开放型问题会让大家愣一下,或者发出嘈杂的声音,但是没有,所有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感恩”。

 

  “我觉得很值,我觉得很激动。”杨医生对我说。

 

  “很多人说他们在伪装。”

 

  “这种行为能够装一辈子是不是也很好。”他说。

 

  3 恐惧

 

  她说,去中心的当天,她儿子是被穿着三角裤,按在地下,被捆上,抬出去的,下楼的时候,所有的邻居都站在外面看着。

 

  到了中心,他被拉进治疗室电击。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相信我了。”她说“我的心都碎了。”

 

  但父亲很高兴,因为在中心,儿子每天给他洗袜子。这是纪律。如果违背了父母的意志,在中心,父母可以上报。

 

  儿子和盟友蹲在地上吃一只西瓜。父亲要吃,儿子说:“你可以自己拿。”

 

  他认为儿子不尊敬他,去上报了。第二天,儿子被电击。

 

  “后来就仇恨他。”女人低头说。

 

  父亲说“送进去就好了。”

 

  “如果他在里面只是因为对仪器的恐惧而顺从,这是真正的改变吗?”

 

  “他要能恐惧一辈子也未必是坏事。”他说。

 

  女人蹭地站起身,说:“不谈了,还在恐惧?再恐惧就变态了……”

 

  她丈夫被我们劝到另一个房间后,她说,儿子拿了一把水果刀,说谁再把他送去,他就杀了自己。

 

  4 举手

 

  课堂结束的时候,杨医生拿支话筒笑眯眯看着我。

 

  “请柴老师给我们说两句。”

 

  我想走,但是掌声已经起来了,而且听上去永远不会停止。

 

  立刻就有两位家长一左一右上来要搀扶我了。

 

  最后那段现场的提问,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拍摄的。

 

  我向家长们提问:

 

  “因为以前过于忙自己的事情而不顾及孩子的请举一下手!”

 

  ……

 

  “认为孩子是属于自己的,所以可以随意支配的,请举一下手!”

 

  我转身向孩子。

 

  “认为自己曾经因为跟父母的关系而受到伤害,并且比较严重的,请举一下手!”

 

  “……”

 

  “有过自杀念头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网瘾跟家庭问题有关的,请举一下手!”

 

  你可以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每个问题后丛林一样的手臂。

 

  在所有回答结束之后,杨医生再出声之前,中间有一段小小的沉默,在这个课堂上很少被听见的沉默。

 

  □柴静(中央电视台记者)

 

  央视《新闻调查》815日晚播出《网瘾之戒》,对临沂“网戒中心”主任杨永信的电击疗法做出深入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