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鬼才蒋一谈
——读蒋一谈小说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
■ 洪烛
蒋一谈曾经写诗,其实他现在仍然写诗。他骨子里就是个诗人。他最近由作家出版社推出的小说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我是当作“诗人小说”来阅读的。
自“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诗人小说”堪称一种小传统。仅仅凭着那部散文诗集《野草》,鲁迅在我眼中就是个大诗人,他的小说也是“野草”,在《野草》的基础上长出的“野草”,以野火为燃料、《野草》为肥料而春风吹又生的“野草”。新时期三十年,领风骚的小说家里,且不说贾平凹,张承志、阿来等都曾经写诗,以诗成名又转写小说的,就有韩东、朱文、张小波、邱华栋、伊沙、吴晨骏、周瑟瑟、吴茂盛等一长串名单,直到80后的“北京娃娃”春树,也是左手写诗右手写小说。放在这样的背景下来解读蒋一谈的《伊斯特伍德的雕像》,会有更多的发现。
诗人给小说带了什么?这是个问题。我试着回答一下吧,最重要的是带来了诗意,或诗化的思想。正如尼采等诗人哲学家使“诗化哲学”的出现成为可能,诗人小说家创作出“诗意小说”,使小说的一部分疆域变得诗化了。其次,诗人的入侵,为小说界注入更多的探索精神与创新意识。白话文运动以来,中国的新诗一直姓“新”,诗人的脑门上都刻着“新”字,小说界却常常忽略这个字,这个字其实是文学的真理与圣经。当小说的文体停滞不前时,会有好事的诗人看不下去了。越界过来用鞭子抽打,或者干脆牵着循规蹈矩的小说往野路子上拽。这种来自外力的或跨文体的刺激,会使小说增添一点混血的品质,多一点野性。毕竟,好多年来,中国的小说太像小说了,让人怀疑这种文体不是在进化而是在退化。除了故事不同,什么都没啥变化。
诗人小说家开辟了一块试验田,使小说多了点杂交品种。如今,蒋一谈也加入这支不是创作小说,而是力图“改变小说”的队伍。不,其实他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出版过《北京情人》《女人俱乐部》《方壶》等畅销的长篇小说。他这次重新介入小说,主要想给当代疲软的短篇小说提供一批个性化、陌生化的实验文本。
《伊斯特伍德的雕像》收录了蒋一谈的九个短篇小说。他接着还将有两部短篇小说集出版。我的天啊,当别的小说家纷纷把才华用于“炮制”能拿高版税的长篇小说,蒋一谈偏偏全力以赴地拿短篇“开刀”,真够耐得住寂寞——或者说得极端点,是找寂寞来了。但我相信,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小说家,蒋一谈的感觉没有错:短篇小说才是小说文体学意义上的“老巢”,才是最能显示小说家精神风范的佩刀。
我原本带着怀疑的态度拿起《伊斯特伍德的雕像》。刚读了第一篇《枯树在说话》,就忍不住暗暗叫好,这是与当代泥沙俱下的诸多短篇小说太不一样的一个短篇,哪是小说呀,简直像一首忧伤的诗。诗人蒋一谈的小说是有诗意的,譬如《枯树在说话》这篇,忧伤就是它的诗意。男主人公领着怀孕的媳妇回老家生产,遇见中学同学黑头的遗孀,而黑头和儿子土豆是在爬树掏鸟窝时被雷电击死的。那棵同样被雷电击死的老槐树仍枯坐在老地方……我不再详述故事梗概,还是让读者自己看去吧。我想说的是,这篇涉及了生死又超越了生死的小说,看得我都忧伤了,跟男主人公一样忧伤,跟故事里死者的遗孀和爱犬一样忧伤。那只失去男主人的母狗叫铁蛋,快要生小狗了。
小说结尾:“你很快就当妈妈了,”我用额头抵住铁蛋的脑袋,感觉眼睛有点湿润,“我也快当爸爸了。”我幸福地说。
读到这里,故事完了,故事又没完,没完的故事也会完的。完了的故事其实没完没了。我真想推一下蒋一谈,你够有本事的,让我像小说里的“我”一样忧伤了,像你一样忧伤了。
现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小说太多,而让人忧伤的小说太少。
接着读《教堂》、《公羊》、《坐禅入门》、《两公分》、《熊猫来敲门》、《微笑》、《兄弟约定》,直到最末一篇《伊斯特伍德的雕像》,几乎每一篇都笼罩着月光一样的淡淡忧伤。在灯火辉煌的北京城里能写出这么瘦削而清秀的小说真不容易。
蒋一谈作为诗人的优势,在小说中显示出来了。诗人擅长抒情。即使写小说,也会通过叙事来抒情。当然,不是讲故事的人在抒情,而是故事本身在抒情。不是煽情,是抒情。故事本身也像一个生命体,有那么多的沧桑与感慨要抒发。不,它在小说家笔下是压抑的。但越是压抑,越像是换一种方式在抒发。
我不仅仅把诗人蒋一谈的小说看作“诗意小说”,他表现的诗意大都是萧瑟的,甚至是残酷的。残酷的诗意好像“非诗意”、“反诗意”,其实把诗意带往高处不胜寒的境界。我更愿意把蒋一谈的小说叫作“抒情小说”,哪怕他进行的是冷抒情,用零度的语气,不是表现而是直接展示一幅幅冷风景。冷到骨子里的那种冷。
读完全书,我承认蒋一谈是小说家中的鬼才。他的小说里散发出的不是神气、仙气,也不是人气,更不是通俗意义上的才气,而是鬼气,是云水苍茫间的巫鬼诗情,混淆了现实与幻觉的边界,是诗鬼李贺那样忧郁而感叹的诗篇。
正如书名《伊斯特伍德的雕像》所昭示的,蒋一谈的小说不是用笔写的,也不像电脑上敲打出来的,简直用刀子刻出来的,一笔一划都很用力,而又绝少横溢的枝蔓。不仅指语言上的沉着与凝炼,而且更体现在情节上,故事的框架仿佛一个人的轮廓或骨架一样,自然、复杂而又毫无多余之处。
毫无多余之笔,这也是蒋一谈小说的一大特点。
他一定怀着向巨匠致敬的心情,认真做着自己的“小手工”。并不是把短篇小说当作可以轻松搞定的手艺活儿,而是力图在这面积最小的作业面上,用吝啬的文笔,刻划有限的人物,有限的对话与动作,有时甚至只能用单调的点与线来完成情节的延续……可结果怎么样呢?这些有限的劳动却透露出某种激情:渴望孕肓无限的诗意,和无限的戏剧性。
我曾经跟蒋一谈说过,他的短篇小说尤其适合改编成先锋性的舞台剧。在小剧场上演。观众一定不要多。但掌声一定不会少。
蒋一谈小说《伊斯特伍德的雕像》,书腰上印着这样一句提示语:“浮躁的年代,读安静的小说。”只要改一个字,就可以移用形容作者本人:“浮躁的年代,写安静的小说。”
翻开书页,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但这静悄悄里面,潜伏着多少梦境中的追逐,幻觉中的肉博。蒋一谈那安静而又忧伤的小说,给高分贝的现实,装上了一副消音器。现实进入小说,就不再是现实了,而是回忆!它的噪音,它的杂质,乃至它的毒素,都被小说家用审美的筛子给过滤了。
蒋一谈,把安静带给读者,把激动留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