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人,我们这个时代的行吟诗人■ 洪烛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一种男人,天生就习惯于四海为家,屐痕处处——从主观上说这类似于泪雨滂沱的自我放逐,痴迷于海角天涯芳草丛生,但客观上,他们实则为冥冥之中的宿命所驱使,快马加鞭,桨声灯影,构成透过灵魂舷窗所获得的忠实记录。凡是这样的男人想必想带有浓郁的诗人气质。至少我的朋友祁人就是如此。
有时看见祁人我会想:好呵,我们这个灯红酒绿的时代毕竟还拥有自己布衣草履的行吟诗人,单枪匹马如幽灵横渡闹市与远村——要知道,我原以为堂吉诃德已像恐龙一样从这座星球上绝迹了呢。
这位生肖属蛇的男人,温文尔雅,戴眼镜,但心地善良——甚至不仅是善良,还称得上多愁敏感了。有时看到他因情绪化而欢快或焦灼的面孔,我会想起“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宋词,想起鲁迅《野草》中叹息着的“瘦的诗人”。祁人身材瘦削,并非营养不良,想来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缘故。祁人的第一部诗集《忘却是一种美丽》,正是其青春的纪念册,仅仅这书名,就传达出在刻骨铭心的记忆面前束手无策、欲罢不能。忘却并不是对记忆的背叛,忘却的失败从另一个角度赞美了记忆的胜利。
等到祁人公开第二部诗集《命运之门》,他已变得成熟甚至强大了。“偶然之间,或者于想象之外,你轻轻一击,岁月之河便解冻了,命运之门,亦然洞开……”在世俗眼光中,命运应该是一道辚辚作响的千斤闸门,坚不可摧,但这羽扇纶巾的诗人却像阿里巴巴一样牢记“芝麻开门”的口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祁人是如何穿过命运之门登堂入室的。祁人老家四川荣县,90年代初也遵循李白初出蜀道的足迹,携带着梅妻鹤子迁徙到北京,在旧鼓楼大街租了套地下室,过起了青灯黄卷、粗茶淡饭的移民生活。三口之家,相濡以沫。祁人就是在北京昏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写出许多阳光灿烂的诗篇,譬如“活着,选择梦,梦便是一面美丽的镜子,一种美好的境地。美丽的人生从镜子出发,梳妆打扮后,又迈出家门。”
祁人第一次来北京是1992年,当时他迈进人民大会堂领取“首届诗国奖”的证书,而现在他作为长安街上的外乡人,则是为了把自己的命运和缪斯维系在一起。他现为中国诗歌学会副秘书长,主编一份久经筹划的《中国诗人报》,同时还为成都出版社编选了《大陆爱情诗百家》两卷本。我去晚钟悠扬的旧鼓楼大街找祁人,常见他埋头于大堆的诗稿与来信中,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而他五岁的儿子骄憨地环绕膝下,美丽的妻子正在地下室走廊上用电炉煮四川风味的酸茶鱼。目睹这一幅景像我会想起孔子评价得意门生颜回的语句:“贤哉回也!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改其乐,贤哉回也!”“贤哉回也”四字,被慈眉善目的孔老夫子重复了两遍。
祁人属于那一类诗人:其作品并不见得惊天动地泣鬼神,但其诗化的心灵则处于沸腾状态,“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永远笼罩着焦灼不安的迷雾重重。这样的人即使不写一首诗,其人生注定是诗情画意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但有时这同样表现为一种痛苦,由于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心灵每时每刻都在围城中寻求出路,寻找忽而一指之触忽而千里迢遥的海市蜃楼,正如法国诗人兰波所说:“生活在别处”,对于思想者而言,生活不在我们身旁,生活永运在未曾到达的地方。为了排遣这种失落,同时为了验证这种寻找,祁人所选择的方式是典型的行吟诗人或托钵云游僧的方式,寄情山水,放歌天涯。
在巴山蜀水中成长的祁人有李白的遗风,一边咏叹《行路难》一边又把自己的青春零沽给火车站、码头或航空港的剪票口。熟识的文朋诗友中,祁人是最酷爱旅行的一位,除了台湾与西藏,几乎每个省份都留下过他穿39码旅游鞋的足迹。祁人浪迹江湖,从不即兴涂写“某某到此一游”的字样,而是在双膝上摊开笔记本,像战地记者一样把头脑中的灵感兑现在纸上。祁人的山水诗令我想到徐霞客的游记。我开玩笑说:这位姓祁的行吟诗人的脚板,该已被大半个中国的版图磨出了铜钱厚的茧子。
我也酷爱人在旅途的无所羁绊、生活在别处的空灵飘忽。从1994年秋天开始,我与祁人一拍即合,计划走访大江南北一些有地域特色的村镇,勘探各地风土人情。以为一部长篇游记体专著《国风悠悠》搜集素材。
我先因参加全国期刊年会去了西安,返回后即与祁人结伴同行,前往广东的梅县及广西的陆川,当然,对广州、南宁这两大省会也走马观花。1995年元旦过后又直飞昆明,稍作逗留即搭乘整整两天的汽车,跨越横断山脉,在澜沧江中取一瓢饮,最后抵达西南边陲的沧源佤族自治县,考察阿佤山区的少数民族风俗人情,同时顺道去缅甸。我回南京过年,祁人则马不停蹄地穿行于四川马尔康草地、辽宁铁岭、浙江千岛湖以及宁夏、山东等地的一些县城——因为他还承担着另一部书稿《跨世纪的风采》的采访编撰任务。
后来我俩搭伴去过广东湛江,走遍了雷州半岛;去过湖北的秭归,那是屈原和王昭君的故乡。将近大半年的光阴,都在我们风尘仆仆的行囊上留下了痕迹,我们就像两个微服私访的宫廷诗人一样,不动声色地穿行于服饰各异的茫茫人海,尽可能掩饰住心与大千世界相碰撞的激动。尤其是云南的沧源之行,我们从当地土著口中打听到一首几近失传的佤族神话史诗《司岗里》,便顺藤摸瓜地发掘下去,使旅行涂抹上一层庄严的色彩。那一瞬间。我们简直觉得自己就是诗经时代手摇木铎、肩挎锦囊的民间采诗官。
对沿途的人生驿站而言,祁人永运是不虚此行的,他很快便发表了一系列的《南行记》,有对佤族民歌的注释,又有关于山鬼的传说,更多的篇章正在撰写中,譬如他准备给西双版纳写一篇《翠竹楼纪事》,一听这名字我就回忆起热带雨林的椰风蕉雨,还有那些挎着腰刀的佤族壮士、穿筒裙的傣族美女……
关于祁人的文章快写完了。再补充一个细节:在滇南公路边的一家汽车旅馆,我醒来后抽当天的第一支烟,忽听邻铺的祁人模糊不清的呓语,他忽然坐起,旋即醒悟过来:“唉,我梦见诗阳了。”祁诗阳,是他五岁的儿子的名字。这漂亮的小男子汉,肯定也在北京城的那所地下室里想念出门在外的父亲了。那一个上午祁人都有点怅然若失。通过这个细节,我们或许能洞察到行吟诗人的另一面。【1995年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