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在人世间,日言“走”字之多者,莫过于这哑子似的九岁少年了。

渝自然是不哑的。且懂事很多。少年而懂事,于是嘛必“会说话”。“会说话”,意味着说出话来,大人们总是爱听的。曾经,渝很善于说那样一类大人们爱听的话;而大人们,高兴之余,常夸他几句。渝对夸是享受的。

渝的父亲是农民。老诚,本份,沉默寡言的一个农民。对儿子之“会说话”,那农民一向是不大以为然的。

“渝,有的话,不说也罢。”

“为什么呢?说让别人高兴的话不对吗?”

“倒也不是不对,看对谁说。对他们,不说也罢。”

他们,指村里的大人们。

渝困惑。

“你长大就明白了。”

父亲摸摸他的头,教诲便结束。每次都那样。渝看得出来,还有些话,父亲很想说,不愿说……

有一年夏季,大旱;渝家地里的农物,眼见全要旱死了,父母忧心如焚。别人家也急,集体诅咒王喜奎。这个村的人原本是不怕旱的,因为就在庄稼地的中央,有片老大的水塘。塘底有多处地泉的泉眼。即使用抽水机将水抽干,隔夜,塘水便又积满。后来王喜奎承包了那水塘,用以养鱼,别人家便不能靠那水塘的水抗旱了。村人们为此联名上访过的,然而每次都不了了之。王喜奎有好几位亲戚在县里是干部,村人们奈何不得他。

当电视里说旱情还将持续,渝的父亲一声不吭,操起锨就迈出家门。

他将那水塘挑开了一个缺口,将水引到了自家地里。于是许多人家的男人也都扛着锨迈出家门,来到地里。他们纷纷向渝的父亲敬烟,与他商议,就他挖的淌水沟,多挖几处缸口,将水再引向别的地块;他同意了。那时,渝也在地里。渝觉得,父亲在别人眼里,差不多是英雄。对父亲,竟难免有些崇拜。

王家将渝的父亲告了,索赔七万。渝家赔不起那许多钱,法院判渝的父亲坐六年牢。村人们都说,其实王家并没受什么损失。大鱼王家已捞光,卖了。新一茬鱼苗还没放入塘去,能有多大损失呢?却也只不过私下里说说而已。说时,皆显出正义的模样。乡里的干部,按照县里的指示,到村里做了一番思想工作,于是私下里议论过的,都不再说了。中秋节,王家给每户送了一盒月饼,于是以后,全村大人见了渝和他的母亲,绕路而行。连小学校里的同学,上学或放学,也不跟渝结伴了……

自那一年起,渝哑子似的了。大人们不爱听的话,他仍很明智地不说。大人们爱听的话,竟也不再说。虽然,还未长大,却也分明已明白了什么。渝不再崇拜父亲,开始体会悲哀。

后来母亲带着渝进城打工去了。

再后来,渝成了某民间杂技表演队的“尖子”。而他的“底座”,是十五岁的硠。硠是真正地哑子,是班主的侄。否则,一个哑子是入不了杂技表演队的。硠并非一生下来便哑,由于扁桃腺炎打错了针才哑的。不聋。

每天,硠的双脚,要将渝蹬起几百次。那是他们必须坚持不懈的努力。渝每被蹬起一次,都要说一声“走”。台下得说,台上也得说。声音不能太大,连观众都听到了,演出水平便打折扣。声音也不能太小,若硠没听到,是会出差错的。起初,渝说“走”时,眼睛总是俯视着硠的脸。而那时,硠也用眼睛回答他——准备好了。班主因而严厉地训斥过他,说不改是绝对不行的。

“那,我看哪儿呢?”

“看正前方。”

“正前方,往往就是台口,什么也没有……”

“胡说!怎么叫什么也没有?大睁着双眼,总归能看到什么!……”

由曾经很“会说话”后来竟至于“不会说话”了的渝,那时,便只有不说话。

现在渝和硠,已是手足般的朋友。渝说“走”时,也能从正前方有所见了,便是他的母亲。偶而,还能望到家乡,那个他和母亲都经常在梦里回去过的村子。甚而,还能望到那水塘。但家乡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模糊中有人影,他和母亲都不愿再见到,同样不愿见到他们母子的人们的影子。渝一直奇怪,为什么望到的他们,总是绰约的影子?只有母亲是清晰的,往往真实地从模糊中凸显着,如浮雕。前几天母亲给他写了一封信,说又攒下了一笔钱。攒够七万元,也许父亲能够提前释放。也正是为了父亲能够提前释放,母亲才进城打工的,渝才进杂技演出队帮着母亲攒钱的……

在硠听来,渝说“走”时,意味着是在说“回家”。硠对渝也有些不解,明明某个地方有自己不愿见到的人,为什么还非想回到那个地方去呢?然而哑巴通常都是封闭自己疑问的人。

……

“走……”

此刻,硠和渝,正在台上表演着。

离台口不远处,生长着一株老柳树。有四五级风,树形俯仰。那是渝的正前方,老柳树随风狂舞的枝条,使渝眼花缭乱。他望不到母亲了。而且,他发着高烧。

但广场上的活动是必须进行下去的。

究竟什么活动,渝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可是……我发着烧呢……”

“可是,我的话你听不明白吗?预付金都收了,退回去?这次登台机会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退回去我以后还怎么揽营生?你不上台靠什么节目为咱们打知名度?……”

在班主听来,渝简直太不懂事了!

然而连硠的双脚,都能感觉到渝那瘦小的,发着高烧的身体的热度了。

这少年“底座”,内心不禁一阵阵涌起对他的“尖子”的疼惜,然而却必须一次次将“尖子”蹬得更高。

还没听到掌声。

必须听到掌声。

始终没有掌声的演出不仅意味着一次失败,更意味着相当长一个时期内大家都没收入。

“走……”

硠随声一蹬,坐在他双脚上的渝,稳稳地站在他双脚上了。

仍无一掌声。

这只是一串动作的预备,只有没见过世面的人才给掌声。

坐在第一排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见过世面的人断不会表现得没见过世面似的。

然而风还在刮。似乎,更大了。

渝低下头来。

期时他极想看到一个人。哪怕,仅仅是一双流露些许温爱的眼睛。

他看到了硠的眼睛。

那双眼里,确乎有他想要的东西。

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

渝所看到的,似乎又是母亲的眼睛,又是父亲的眼睛。他不生村人们的气,因为他真的懂事了。

正因为真的懂事了,故每陷于悲哀。

头,真晕啊!

腿,真软啊!

但是,该走了……

“走……”

硠从未将渝蹬起得那么高过。哑巴少年对他的“尖子”的好,在那一瞬间,体现为一股力。

渝凌空一翻,双脚落在蹦床上。随即,被蹦床弹起四米有余……

掌声终于响起。

渝的双脚,却没能落在另一个少年的肩上。而那少年的下边,站立着渝的伙伴。一层两个,一层三个……

渝掉落下来的声音并不很大。

硠还仰躺着,他扭头看,见渝的口中喷出血来……

“走……”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尖子”说“走”这个字。

“回家”之意味,尤其的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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