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西医院之困
由企业医院改制而来的赣西医院，其特殊背景决定它就像在海洋中划行的一叶扁舟：风平浪静时姑且平稳前行，可一旦遭遇市场和政策的风浪，就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
第五届小汤山中国卫生产业发展论坛召开的3天里，陶明一直坐在前几排.每次专家演讲完毕，两百多位参会代表中他总是第一个跑过去问这问那。他想了解什么？这引起记者极大的兴趣。
陶明是江西省萍乡市赣西医院的院长。该院前身是一家企业医院，2004年改制后成为非营利民营性质。陶明不断追问专家的，正是轰轰烈烈的新医改将如何对待他们这一特殊类型的医院。
近几年里，密切关注政策变动，已经成为陶明的习惯。自2004年高票当选院长以来，只要是与医院相关的市场或政策出现一丝风吹草动，他都保持高度警惕。目的无他，只为守护和发展他与300多名职工齐心协力改制换来的初步成果。这些成果背后，凝结着人们无法想象的艰辛和困难。
另类剥离
2008年12月18日，记者带着好奇来到了江西省萍乡市——一个有百年煤炭开采历史的工业城市。
从萍乡市区到赣西医院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来接记者的是一辆救护车——赣西医院只有两辆“10岁”高龄的救护车，在没有救援任务时当工作车用。
进入赣西医院，首先接待记者的是该院党办主任邓明珠。从她的口中记者得知，这家医院始建于1958年，前身为萍钢职工医院。2000年更名为赣西医院，2004年正式与萍钢公司剥离，走向市场。据介绍，当时这家医院总负债已达700多万元，账面现金1.6万元，当年上半年亏损45万元。
和其他企业医院一样，赣西医院在剥离后也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回归政府，坚持公益；二是与资本嫁接，走向市场化。而赣西医院的定位却似乎介于两者之间——全员持股，走非营利性道路。
之所以这样选择，与该院自身的现实情况有很大关联。
首先，萍乡市是工业城市，生活环境较差，萍乡的医疗市场因缺乏流动人口而相对固定，增量空间非常有限，所以难以吸引到大股东投资。在些许无奈和些许彷徨中，赣西医院只能走内部改制的市场化道路。
2003年7月6日，是绝大多数赣西医院工作人员都会记住的一个日子。这一天，赣西医院与萍钢公司按照主辅分离的原则完全脱钩，开始自主经营。同时，医院所有员工选择新的领导班子以及董事会、监事会。
该院体检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自那天起，他就从一名企业职工变成了“社会人”，不再与萍钢公司存在任何关系，连组织关系也被转到湘东区峡山口街道办事处。
也是在这一天，医院全体员工民主投票选举产生了现在医院的董事会和监事会成员。选举过程从早上8点持续到晚上9点，而陶明正是在这次选举中高票当选为院长。
按照当时的改制协议，赣西医院与萍钢公司彻底分离后，所有的债务和人员医院全部承接，并且承诺不把一个人推向社会，包括锅炉工人在内。至此，赣西医院成了一家走向市场的民营医院。
为了让医院能运转起来，医院通过对医院所有员工招募股份的方式筹集了500万的资金。大家的股份彼此相差不多，没有一个绝对的大股东，最多的个人股本为10万元，也就是总股份的2%左右。由于没有资金支持，又要承担改制前的人员和债务，主管部门允许赣西医院选择非营利性医院来作为自己的发展方向。
前途之危
现在最不能让陶明释怀的，也正是该院的这种既属民营，又承担原有公立医院历史包袱的双重身份。如他所言，赣西医院在卫生行政部门眼里没有公立医院“亲”，与营利性医院相比，又不能轻装上阵，走高端路线。
“市场我们可以自己去争取，而且事实证明我们争取到了；该享受到的优惠政策，我们通过努力，最后也争取到了。现在的关键问题在于，新医改方案下来以后，国家会给我们这样的医院一个什么样的政策支持，这个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陶明院长说话时，神情中充满无奈。
不过，有一点倒可以肯定，新医改倡导的公立医院改革和医药分开政策，并没有让赣西医院享受到预期中的“阳光雨露”。据陶明介绍，虽然该院到现在一直承担着改制前的人员负担，但国家有关的支持和补贴却一直遥遥无期。记者获悉，与赣西医院平级的萍乡市医院和萍乡市中医院最近都得到了政府的拨款补助和一些医疗器械。而国家给民营医院尤其是非营利性的民营医院的优惠政策却迟迟没有出台。
陶明称，一次一二百万的拨款和几台医疗仪器，虽不能改变太多的东西，但也等于赣西医院几个月全院人员的工作价值。随着政府主导的增强，国家会持续不断地对公立医院给予支持。但是，如果不尽快给出扶持鼓励非营利民营医疗机构的政策，为他们提供生存空间，像赣西医院这样没有资本支持，依靠服务进行微利竞争的医院将势必面临生存危机。
另外一种威胁则来自于医药分开。
陶明表示，赣西医院在改制之初，摆脱困境并扩大名声的第一炮就是降低药品价格。那还是在2003年的7月，也是赣西医院最困难的时候。面对负债，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员工“职工医院”的思想僵化，几百人等待养家糊口。睹于严酷的现实，新的领导班子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会诊”，最后合计出了一纸处方：药品大幅降价，半年让利100万元。
此后，医院把药价张榜公布，并且郑重承诺：所有药品绝对保证质量，假一罚十，欢迎全社会监督。
一石激起千层浪。赣西医院很快门庭若市，有的诊所和药店派人来抄写价目表，有的人来买药品回去检验真假，有的药店更干脆，派人拎着篮子来赣西医院买药……
虽然药品价格战帮助赣西医院打破了改制后的僵局，但陶明担心，随着新医改方案出台，尤其是医药分开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后，这种因药价落差而带来的市场热捧的局面可能会慢慢风光不在。
这种担心并不多余。众所周知，医药分开的直接影响就是药品价格的全行业缩水。一旦当地公立医院与药品解脱利益关联后，其药品也就接近于成本价销售。如此一来，赣西医院努力打造的药价优势也就变得荡然无存。届时，该院如果再想在药价上做文章，自身的经济链条还能否承受得起？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等于又回到了最初的命题：靠服务和技术打拼市场。在没有雄厚资本的支持下，仅靠自身一点点地积累，又何谈与当地政府保驾护航的公立医院同台竞技？
若干个两难
对于目前的赣西医院及其身后的陶明而言，一直纠缠于心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
在记者抵达赣西医院之前，曾几次与陶明通话。他的声音都很嘶哑，说是有些事情分不开身，没法接待采访。到达医院后，记者才知道原来这段日子他正在和江西省国资委谈判。谈判内容是对赣西医院所占用的土地资源、房屋建设和医疗设备的购买等问题。
由于赣西医院改制时，对以上资源实行的是租赁制，每年向江西省国资委上交一定数额的租金即可。而现在，随着医院经营逐渐走上正轨，省国资委又想彻底甩掉包袱，改租为售。
一位知情人告诉记者，其实赣西医院对这种设计同样充满期待。只是双方在购买价格上一直存有争议。当初改制时对以上资产的评估价格为400万元，现在要买下来没有1 000万元是不可能的。
医院发展不景气的时候，就收取租金；看到医院发展好了就想卖个高价。这种做法虽然是为了保证国有资产不流失，但也让赣西医院部分员工难以接受。尤其让他们感到无奈的是当年遗留下来的那些医疗仪器，由于购买较早，这些仪器早该被淘汰了，但是还不能卖掉或者损坏，必须单独找个库房存放起来。“这几年存下来，仪器生锈腐蚀，卖废铁都少卖了不少钱。”
不过，以陶明为首的领导班子倒是很赞同买断这些国有资产，他们认为这么做有助于医院的长远发展。但是，没有足够的购买资金，是实实在在的难题。陶明称，医院以前的收入已被用在扩大规模和改善医疗环境上，“怎么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呐！”
同样让院领导班子陷入两难，且始终不能得以突破的还有人才问题。
陶明告诉记者，萍乡市是一个工业城市，生活环境较差，生活水平较低，很难从外地引进医院需要的人才。而且最近一两年来，随着国家加大对社区和农村基础卫生的建设力度，广东、浙江等地的医疗人才需求明显增加。这对他们医院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外面的人才不愿意来，里面的人才往外走。据他透露，面对别处高达10多万甚至20万的年薪，已经有医生选择了离开，去外面打工。
如此内忧外患下，赣西医院只能依靠内部挖掘和精准市场定位，来提升核心竞争力。
记者了解到，由于赣西医院地处郊区，其服务目标集中于湘东区及其附近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所覆盖的人群。
为提高工作效率，赣西医院在改制之初就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人事制度和分配制度改革，努力将人力资源配置向市场化发展：首先对医院机关职能科室进行整合；然后根据医院现有315名员工实行全员待岗，重新设岗、定编、定薪；再由院长聘任职能科长、科室主任，由科室主任聘任科室护士长；最后是员工双向选择，科主任、护士长根据员工技能择优录用。
在此基础上，员工与医院签订新的用工合同，体现院长与员工之间的聘约关系。科室实行目标考核，院科二级全成本核算，以总收入减总支出，利润提成计算科室工资总额。员工在工资分配上，实行工效挂钩，拉大分配差距。
与此同时，医院每月还对全院各科室进行满意度调查，了解病人对其工作的满意程度，收集病人的意见和建议，改进工作。对科室主任以所属员工和科室病人中的满意率、医疗质量、经济效益等进行综合考核，并与工资挂钩，前三名奖励，后三名处罚。
另一种努力则放在硬件改善方面。
陶明称，医院改制之初的住院楼只有3层，200多张床位。由于建造时间长，病房的环境和辅助设施都很差。与萍乡市医院、萍乡市中医院这两家公立医院比，其落后的住院条件已形成天壤之别。为此，2005年，该院多方筹集了近2 000万元，新建了总面积1.4万平方米的10层现代化住院大楼。
然而，随着住院条件的改善，病床数量的增加，其负债总额也在直线上扬。这又是一个“两难”，赣西医院为了生存，举步维艰。
好在经过几年的努力，这家医院已经成长为湘东区规模最大的医疗救治中心，并且这期间还托管了两家乡镇医院。
“或许规模的壮大、品牌的提升会帮助医院度过难关”。陶明现在也只能把一切都往好处想。
《中国卫生产业》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