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智者小说大家——吕志青
读完吕志青的五个中篇:《爱智者的晚年》、《老五》、《失去楚国的人》、《穿银色旗袍的女人》、《南京在哪里》。半个月来,一个一个地读。读一个,脑子便停不下来,随小说驰骋,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万,如《南京在哪里》的那帮学生。只好停顿,思考,稍安再读。南京在哪里?在历史里,记忆里,作者飘飞的思绪里。所有事,尽如花,开出来,随风而散,落入他人记忆。已发生和未发生的,真的和假的,可能的和不可能的,都在记忆里。小说亦如此。作者可能淡忘了,我们头脑里那一丁点却倔强地分蘖、生长,成为正果或者怪胎。我们受了影响,却未必得到真传。如果把一世界人头脑里的南京整合起来,也许能将历史和人生复原,得出某种启示。可惜只是妄想,不能把别人的脑袋搬进自己脑袋里来。所以,谈小说,谈吕志青的小说,一个感悟者、思考者、近智者的小说,只能谈自己头脑里的一丁点。
何谓近智者,何谓近智者小说?我以为现在写小说的人,分为近智者、爱智者、远智者和背智者,称得上智者的一流大师没有出现。冠于思想家、哲学家头上的智者,用在小说家身上,应有三个各方面的标准:一是其大觉大慧是否可称为智者,二是其生活思考感悟是否可称为智者,三是其艺术修为是否可称为智者。显然,我们是远智者,最多是爱智者,吕志青则是近智者,近智者中的大家。他的小说,是仅次于已经获得公认的经典大师的近智者小说。
谁是小说的智者?曹雪芹是,蒲松龄是,《水浒传》《三国演义》的最终成书者是,写短篇的契科夫、卡夫卡、博尔赫斯是,写中篇的福克纳、海明威,写小长篇的黑塞、塞林格是,写长篇的歌德、巴尔扎克、雨果、福楼拜等等都是。获得诺贝尔奖的小说家大都是智者,少数是近智者中的佼佼者。这些作品,是一座富矿,可供不断从各种角度发掘。作者注重的是生活、艺术、史诗、哲理、学识全方位的启示,不是清楚的结论,更不是故事与人物本身。鲁迅批《三国》状诸葛亮之智近妖。如果没有诸葛亮的齐天智慧釀就复汉无望的旷世悲剧,诸葛亮这个人再生动形象,也只能是妖。诸葛亮的悲剧是智慧悲剧,明知其难而慷嘅赴之。现在谁能写出一个智慧悲剧来,充其量写个性格悲剧或社会悲剧。《南京在哪里》中关于汪精卫的猜想,如果他真是自愿为着保护国民而下地狱,就是一个大智者。这种可能出现在文本里,说明吕志青在心中呼唤着大智者。中国现当代小说的两个代表人物鲁迅与王小波,指向过于明确、实用(精神、文化、社会的实用),国中虽无出其右者,仍不能称为智者,是近智者中的翘楚。吕志青《南京在哪里》以一个“啊”字,隐喻了他对小说独到的理解,不企图教育谁、改变谁、抗议谁,但一定可以感动谁、启迪谁,一定让你“啊”一声。小说只能叹一声,性灵深处、智慧高处一声叹,触到宇宙社会人生的根本处,就有贯彻古今时空之力。
志青的小说,体现了智者小说三个方面的特征。只是目前的学识、地位,难能与孔子、老子、佛陀、慧能、苏格拉底、康德、尼采、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萨特、雅斯贝尔斯等人齐肩,称之为近智者小说较为允当。《南京在哪里》提问本身是一个幽灵,不是物理学、地理学、社会学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哲学的问题,作者把它延伸进南京的历史、与南京有关的人的历史、中国的历史以至人类的历史,你想弄清,却无能为力。只能有所感、有所思,只能“啊”一声。一声叹没落,人事已非,兴衰更替,生死幻灭。《穿银色旗袍的女人》是谁,不知道也不必知道,生活,信仰,社会,都已变得模糊不清,自己不认识自己。年青时的激情无论对错,都只在梦魂云绕的记忆里。穿银色旗袍的女人也许就是母亲,也许是曾经与父亲同台演出的梦中情人,也许是父亲无奈的臆想,也许是儿子无聊中的虚构。作者认为需要这样一个女人,生活才不缺点什么,无意把这个所指清晰起来,害怕一人多指的可能性失去,小说多重性解读的可能也随之失去。而清晰,固定,是我等小说笨伯常做的事。吕志青对老五、南京、穿银色旗袍的女人、梁可、楚国等小说道具(人与物)的运用,到达可以无限上升、直至成为一个空灵审美符号的水平,通过多重所指、意指和能指的合成,指向了久远的历史、深邃的人心和旷远的宇宙深处。没有精神驰游习惯和哲学爱好,可以读懂小说故事,难以读懂作者的用心。在吕志青的小说里,可以读出灵与肉的深层较量、爱智者最终离不开官能享受的晚年无奈(爱智者的晚年);以老五为代表的忠厚在与以斧头为代表的金钱至上的冲突中,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死去(《老五》);旧梦难寻,老一代与小一代共同遭遇自己、生活、信仰变异(传银色旗袍的女人);不断失落,被挤到最边缘,还仍旧回不了家园的痛苦(《失去楚国的人》);误入历史的痛苦,被左右的痛苦,想弄清而永远无法弄清的痛苦,事物本身的多面性以及人一旦发现多面性的惶恐不安(《南京在哪里》)。吕志青长叹的,不仅是感性层面的油盐酱醋、花开花落、生老病死、意乱情迷,而且是超模糊、大悖论、思辩无能、人无能、灵魂终无依归的躁动,从而使小说叙事含有哲理的深意,又始终不离小说原本汁味。
吕志青具有把抽象的哲思融入到凡俗生活的能力。这种能力不仅来自艺术修炼,而且来自生活感悟与积累。小说需要这样的作者,不仅在写小说的时候怀有如此情怀,而且在生活中就是这样一个思考着、行动着、积累着的人。是小说造就了作者,更是作者的生活品质造就了小说。思想上的智者必须与生活中的智者统一,小说才具备真诚。这种功夫,不需要对作家的现实生活加以考察,从文本中就可以读出来。而且我们知道,吕志青在生活中,就是一个真诚的善良的乐于帮助他人、从不多事或蔑视他人的人。因为积累了大量关于南京、关于中国、关于教育的知识、感悟与见解,《南京在哪里》才显得那么开阔,举重若轻,滔滔不绝,回转跌宕,却又一气呵成,毫不生涩。他为什么会写《穿银色旗袍》的女人?因为他对自己、生活、信仰的历史性、不确定性、变异性有深刻的感悟和积累。他能让父亲背出《联共(布)简史》中的句子,引用圣经的段落,肯定对五四以来社会变迁与信仰变迁烂熟于心,非大“啊”一声不可。一个精于生活、不断思考与积累的人,才有那么多的小说细节。而且,他的思悟是独到的,积累是系统的,落笔是真诚的,没有堆积和卖弄。在生活积累与自身修为上,他就是一个智者。
吕志青还是一个集小说艺术之大成者。他的哲学思考、生活感悟,在小说里统统化为了生活、感悟、学识的细节。《南京在哪里》几乎是一本中国通史,细节容量何其厚实。他的小说,技巧多样,举重若轻,纵控有度。他善于把熟悉的生活陌生化,《穿银色旗袍的女人》、《南京在哪里》,让我们感到生活的无常与恐惧。又善于把陌生的生活熟悉化,我们虽然不像《失去楚国的人》中的父亲一样蓄指甲蓄胡子,也没像儿子拿大顶治颈椎病,但父子的遭遇就是我们的遭遇或者身边人的遭遇。他善于将抽象哲理融入平实生活细节,为深邃的思考与感悟找到载体。他善于把握叙述节奏,大开大阖,驰张有度。无论是叙述推动情节,还是描写推动情节,都有行云流水般的韵致,浑然天成。文本里的每句话精致,整个文本也精致,细节密实,连绵厚重,又点水滴动,没有粗糙、贫弱的空间。语言简洁、生动、朴质、平实,又不乏机智、幽默。结构非常讲究,主线辅线,明写暗写,情节切分与转换都非常自然。从一个个细节、人物、事主出发,构置多重解读的可能性,不给读者一种可能性的解答。这说明,吕志青不仅熟练掌握了传统经典小说的各种技法,而且吸取了后现代小说元小说、元哲学、多重可能、回到原点的精华。令人震惊的是,他对宗教精神已有超凡领悟,思悟已然行走在艺术、哲学、宗教等人类思想高端的云空。
他正是我多年追寻的艺术思维变革的成功者。他集艺者、悟者、智者于一身,从全新的角度思考和制造小说。他的艺术思维方式不单单有抽象思维或形象思维,形式、辨证、义理三大逻辑思维,现代矩阵思维,普通灵感思维,还融入了本原思维、哲人思维、易道思维、先锋艺术思维,整合为全新的小说思维。从什么是小说,写什么样的小说,到如何积累与使用细节,如何让人物、物件、事件、情节、背景等小说元素承担小说的任务,技巧的出位与复位,指意的构建与颠覆,阅读经验的利用与阅读情趣的再建,他都有自己的领悟,运用得老到成熟。不象平庸的名家,只在传统的现实主义的或者意识流的艺术觉知里打转转,写得精一点的,也不过是一个精巧的故事或一声大胆的吆喝,结论是清楚的,经验是常识的,所以不能有吕志青小说的开阔、旷远、凝重、厚实。吕志青是整体把握小说艺术的大家,那些人是经验主义的技巧家。思维一落后,技巧也单薄,穿透力微乎其微。不是仅仅语言、构思、故事、人物、立意哪一个方面好,就可以直达久远的。穿透千奇百怪的生活,混乱不清的历史,矛盾重重的人心,没若干把刀子不行。枪手用心发出的子弹,从四面八方穿透,一丁点一丁点落到读者心里。百年千年之后,还在飞行,穿越时空,非经典莫属了。吕志青有这种能力。
我尤其喜欢吕志青引用苏格拉底“爱智者”这个词,因非智者,才有毛病、困惑与痛苦。爱智者有自己的品位,对人生、爱情、世事的理解几近迂腐,与世俗不入,可爱也悲哀,最终不得不向温柔乡投降。爱智者不够强大,无论如何坚持,结果往往是妥协。有别的路吗?有,成为近智者、智者,但“沉默的大多数”做不到,难以苛求。我写了十年小说,自觉不懒,且对文学批评有兴趣,对小说思考、揣摩不停,却只是个“爱智者”。 我在网上给青苹纸条说“与其说守望文学,不如说守望人生。自己的宿命,如不坚守,必定投降。向生活投降不是个人耻辱,但没到时候就举手,即是一种耻辱了。文学是海上的冰山,在海底托着冰山的是写作者的生活。生活有多充实,文学才可能有多灿烂。也可以说,生活有多贫弱,文学有多无奈。我的生活是不幸的,我的态度很顽强,但远不足灿烂。我始终把文学作为促进生活质量的手段,为了生活,也许我可以放弃。如果放弃了,证明我已达到非投降不可的地步了。那时,你要原谅我。” 无意间写的这段话,也可以用作我对《爱智者的晚年》的一种解读。
(2008年11月18日)
界限模糊之后的邂逅与寻找
——读秦客小说集《一次诗意的意外死亡》
把小说当作大世界,撤消小说与现实的界限以后,小说元素自身审美意义的多重性、模糊性、不确定性,从生活与艺术的深层显露出来,象头怪兽守候在路口。是放弃思索、寻找,让终极审美意义见鬼去,偏就沉醉与狂欢;还是毅然出走,带着疑虑、困惑、不安、无奈与伤痛去寻找?秦客的小说集《一次诗意的意外死亡》让我们再一次跟他一起思索。
秦客通过小说告诉我们,邂逅诗意,是出走与寻找的初衷,却不是一定会得的结果,很多时候生活不以人的愿望为转移。我还认为,小说的一万种可能性是相对于群体而言,对于个体秦客或者我,其实只有一种可能性。非得选择可能,生活是选择,写作同样是选择,并且选择适当也只有两种结果:邂逅或者错过。
同我们的这次邂逅一样,对于小说的诗意寻找,重要的在于寻找,而不在于找到了什么。寻找才有邂逅的可能。邂逅诗意,初衷就现实了。
我觉得秦客按他的元小说理论写小说,文本中大世界或小世界的界限消失,诗意寻找的可能性就摆到了我们面前。透过秦客的小说文本,我看到,不只是小说作为小说界定和小说途径、人物身份、行为意义、内心认知界定的消失,而且凸现出小说与生活自身的模糊性、不确定性、多重性。我感到这位新锐小说家艺术认知的不俗潜质。我们可能需要这样一类小说家,能在小说里,抹煞所谓人生宇宙、自然社会、观念意识、文化财富的种种区别,抹煞读小说、写小说、被写进小说的区别,在文本中,使生活的寻找与小说的寻找、个体的寻找与群体的寻找等值。那么,小说就是人生,就是社会,就是大道。这种可能性一诞生,就具足了艺术先锋的气质。
从先锋的流派传承上回忆与秦客的邂逅是必要的。但我愿意放弃,以免掠人之美。我愿从不同小说流派的共同处,来寻找来发现秦客所寻找的可能性。小说只能叹一声,小说的诗意在于如何到人类心灵深处去伸张自由意志。优秀的小说总是把虚拟生活真实,构置人物、故事、细节,作为第一重结构,给出情景复原的线索;然后拓展背景与容量,设置多重解读的可能性,构筑第二重结构,把读者引向更广的审美认知空间;最后进入意蕴内核的构置,把高层读者引向人类精神的更深处更痛处更痒处,发出精神史可以感知却难言明的隐隐慨叹,剑指人生的根本悖论。三重结构,小则让你情动一时,大则让你思悟一生。
如果这一基本观念能够成立,那么,秦客混淆生活与小说、作者与人物、个体与群体做法的意义就凸现出来。一,他从个体找不到确认身份的痛苦感觉出发,到认知上主动混淆差别,完成了小说诗意在认知哲学层面的寻找、直接将小说与生命的审美意义等同,从而开启了在我的文本里小说就是社会就是人生、读小说就是读社会悟人生的可能性,我把这种可能性称之为诗意哲理小说的可能性;二,在文本的具体操作中,通过:时间、身份、地点的失落;认知、命运、感受的替代和交错;意识的扩张;道具的多重性运用;指代的更换;转喻等手法,把文本操作成小说寻找与生命寻找同时进行的一次精神旅行,从而大大扩到了小说对生活的参与面和承载力。
秦客的多个文本,使我的眼睛一亮。我愿意这样阅读他的许多看似离奇的文本,文本承载的不是作家的癔语、无奈、妥协或者媾和,而是一种追求,也许还来不及完全自觉、完美成熟的追求,但已经开始了真实的书写。在《对陌生的女人我们能有多少了解》《在街上无望地寻找一个人》《邂逅》《在黑夜里歌唱的人》《骆驼不见了》《一次诗意的意外死亡》里,几乎全是有意识的把小说与生活、人物与作者、人物命运与现实命运等同起来,然后用小说取代人生的感悟思考,让读者直接进入生活,在更广阔的层面上引导阅读,使小说由纯粹艺术欣赏向艺术感悟与人生感悟两同时扩大。应当说,这是中国后现代艺术背景下小说的新写作与新阅读。若干年之后,有可能在回想这次邂逅时,能自豪地说,从那时起,我们就知道有一种小说,会从秦客的开创中脱颖而出。
但是,相对于我所期待的,这次邂逅还只提供了一种尝试、一种可能性。不能说已经全面完成了小说诗意的全新凸现。经典的文本样式,还存在我们和秦客共同的想象之中。完全变成艺术现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当秦客提出“元小说”写作这一概念时,对这种可能性与艰巨性,也许还认识不足。
首先,从理论上讲,我们期待的可能性和秦客“元小说”理论阐述存在差距。我看重的是消失界限、直抵人生与艺术本真的可能性,而秦客更重视的似乎是在技巧层面如何把构思的不确定性写进去,并作为人物的生活素材。换句话说,秦客所期待的是小说技巧的变革,而我认为,这一变革之所以重要,恰恰是通过类似的操作,可以从艺术哲理高度,大大拓展小说本身,并使小说震撼灵魂的作用增强。既在技术层面强调小说虚构过程的作用,又在审美层面促使生活与艺术的界限消解,感悟小说就是感悟人生,这种快感将何其强烈?现有文本的冲击力对于我来说,就是这种界限的消解带来的,它与阅读其它小说引起的快感是不同的。按照元小说现有阐述,如不调整,走向小说即审美大道的深度,会有许多困难和一些人已经指出的问题。
其次,从现有文本的叙事层面说,尽管相当生动,有的比较精美,但总体上与消失界限之后产生经典文本的可能性相比,存在过于琐碎、情节省隐过多、不够厚重、行迹仓促等问题。语言上也有质量不整齐,跳跃、省略、空灵、变化不足等问题。不过,这些问题有办法解决,随着技术成熟和阅历增加,用心剪裁,巧妙布局,即便跳跃式的碎片叙事方式,仍就可能提供足够的细节线索,让读者在阅读中拼接复原。那么,开阔与厚重不就再会成为问题。
其三,是生活的显出和技术的隐入。我始终认为,小说是整合的艺术,各种小说元素应当以最无痕的方式整合在文本里。小说是选择的艺术,写什么不写什么,选择得恰到好处很难。技术必须服从构思,或者说,服从要表达的内容、所期待的效果,使技术隐于无痕。这也需要一个磨砺与转换的过程。
其四,一种可能性下风格的多样性问题,是选择这种可能性后,必须重视的。一个文本就是一个世界,人物在这个世界里活得风光十足以后,不要跑到另一个世界里。界限消失绝不意味风格消失,一个一个文本错落有致地探索,一类一类地完善,共同构筑这种可能性的艺术天空,那么这种可能性才最终成为独立世界,甚至成为群星璀璨的大家族。
其五,好作品需要好读者。我无意怀疑读者的欣赏水平和艺术喜好,但一类作品一定需要一类与自己心灵相通的读者,才能共同磨砺小说创作。从更多人的欣赏习惯看,也许并不理解诗意哲理小说意味着什么。作者就要特别耐得寂寞,十年二十年酝酿一个精品。耳目一新,精美绝伦了,有艺术眼光的就不会说不了。
我建议,先从先锋的部分技法上退下来,而从经典小说的诗意哲理传统上挺上去,围绕诗意哲理小说所需要的精神内核和审美效果,积累与完善技巧,增加阅历、情怀,一篇一篇地探索挺进。更新颖些,更完整些,更精粹些。我相信若干年后,会产生让人刮目相看的飞跃。(2008年3月2日0)
善恶相兼的人性麦田
——读鬼金《金色的麦田》
网上多年的亲密文友鬼金让我为他的中篇《金色的麦田》随便写点什么,这反使我有些为难。我写了十年小说以后越加眼高手低,阅读十分挑剔,自己写不好,总希望人家比自己写得更好。不如纯粹是个读者、评论者,不会在写过小说之后胆子越来越小。加之年龄一大,对于完美的追求愈盛,论起文来,严厉苛刻,弄不好会伤害青年俊才,所以对于评论不得不十分小心,如不是特别要好而且受得住,不会主动评论。因为我不会比别人写得更好。
但鬼金的小说,无论如何我还是该说点什么。因为他挚爱着小说,又是我在网上认识的青年俊才,新诗写得相当不错,小说也很出色。多年来,除了在钢厂里开天车,孜孜不倦潜心小说,网下写,网上交流。他的小说,不仅在网上获得青睐,在纸媒上发表也不少。读过的人都说,具有先锋气质,擅长细部描写,极具艺术质感,有一种妖冶诡丽弥漫其中。我感到他精于短篇,比如《草尼湖杀人事件》、《我们去看大象吧》、《轧钢厂公墓》,都是近年来出色的篇章。他似乎是第一次写中篇,这个中篇断断续续写了半年才完工。他对小说质感的追求近乎苛刻,反复锤炼叙述节奏、描写角度和语言氛围,即便散笔短章式的“鬼散记”“一个人的札记”,也几乎是用小说语言写成的。而且,他一直搜求着大师们的经典之作,探究小说的奥秘。所以,许多小说开了头,觉得不够好,写不下去的时候,就搁下,找到感觉再写。《金色麦田》是其中一个。
这个中篇的故事并不复杂。出身农村的金子像许多打工妹一样,在城里做小姐。上大学的农村青年萧晋洗头时,认识了这个姐姐,并在她那里过夜。第二天上学时,路遇警察成光抓罪犯,慌乱中被成光击中。成光失去工作,与金子住到了一起。萧晋获得赔偿,却成了瘸子。金子正在接客时接到妹妹的电话,母亲犯病没钱住院,要她赶紧汇钱。金子却找不到银行卡,急得发疯,到处找成光,认为这卡只能是成光拿了。成光与一伙人赌博,赢了五万,接到过去的搭档焦建电话,说萧晋进城了,跟到旅馆却没见到人。成光赶了过去,这些年他一直多多少少注意着他,一则是觉得他可能与罪犯有密切关系,二则觉得自己造成了他的终身残废,刚赢了五万,希望拿一些钱给他。萧晋当然不会要,因为他正密谋报复。后来,成光被萧晋绑架,金子在电视台录制玩自述节目后,被一辆装满冻鱼卡车撞倒、碾过。
金色的麦田,生长着希望,也生长着罪恶。美被残忍地毁灭,美也在罪恶产生的地方诞生。金子像金子一样在生活中闪光,成光也呈现出人性的光芒,嫖客梁光明在金子急着寄钱又找不到成光的时候给了救命的钱,条件仅仅是要金子把他的那事烂在肚子里,疯狂报复的萧晋因为金子说过要回农村办个孤儿院,竟然真地收养了孤儿麦穗。善恶纠葛,人性在复杂纷乱的麦田按着自己的逻辑生灭。
这个中篇继承着鬼金一贯的风格。比如局部和细节的质感,比如金子的内心感受,比如人物行为的逻辑关系,不同的是题材更为现实。而现实题材的小说更难写,作为鬼金不多的现实生活作品,应该说已经较好地完成了任务。
但是,我觉得作为中篇,似乎没有鬼金自己的短篇精致,使用的技术更多属于短篇。读的感觉不如《草泥湖杀人事件》流畅、完整,整体笼罩不够,叙述上细致有余,简洁不足。不惜工笔的地方多,惜墨如金的地方太少,通篇没有一处节俭得使我震撼。金子找不到银行卡的情绪描写,就过。这种情绪只要点到,大部分读者会认同,可以节省一些笔墨。
另外,作为一个现实生活作品,还可以追问,精神层面还有深入的可能么?它有没有给人留下回旋的余地?作者希望读者读完作品后思考什么、感叹什么?我感到,文本留给读者的思考余地太少。而诱发与启迪,应是小说的诗意所在。
(2008年11月25日)
《湮尘》:野士风范 苍凉壮歌
林文楷新近完成的长篇小说《湮沉》,以林公则徐后裔林汗雄的个人史为线索,以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宜昌、上海、南京、姑苏、衡山为活动范围,以“进退能自持,祸福两由之”的儒道文化为人物的灵魂精髓,以展示他在抗战中的奇智和石牌保卫中的壮行为鹄的,塑造了一位在野的苍凉志士大智大勇的形象,谱写了一曲平民百姓为抗战贡献智慧的壮歌。在众多的抗战小说中独树一格,可喜可贺!
既往的历史书写,要么是英雄的历史,要么是苦难的历史。除了《红楼梦》,很少能成为文化的历史,心灵的历史。即便《三国演义》、《水浒传》这样的巨著,也只是计谋的历史和义气的历史。按照既往的写法,写抗战、写石牌保卫战这样著名的战役,主人公只能是抗日军中要员和中共地下党员,不会出现这样一位泥土野士。林汗雄既有才学,也有机会,成为国民党军中悍将。蒋介石、陈诚都数次邀请他出任要职,被他婉言谢绝。但在国难当头时,他深明大义,绝不置身度外。连续主动上书提出都城西迁的建议,提醒薛岳及早防备日军反扑,舍生忘死送情报至施南并协助陈诚挥军突袭宜昌、支援长沙二次保卫战取得胜利,直接参与石牌保卫战的指挥和谋划,以自己的才学,效命自己的民族和人民。而后即托辞退出,无心任何奖励和挽留。历史上,只有唐朝大将郭子仪有如此风范。显然,这是作者苦心经营的文化角度:中国士人对儒道互补精神的薪火相传,进则忧其民,退则怀其君。五千年文明不因异族入主而中断,必是历史之必然,非西学一盛便可改变。而且,石牌保卫战本身的特殊性决定了停留于党派与道义的正面书写,只能就事论事,无法写出当斯乱世、苍凉豪壮的精神文化史。特殊的文化角度,是这部小说的灵魂所在。个人史亦即民族史。当一个民族不仅在朝人士尽力,在野人士也能尽力,并且野士中有超智慧者,这个民族才有希望。从这个角度解释中国的抗战必胜,就顺理成章了。
生于长江西陵峡大浦庄普通人家的林汗雄,在中国文化背景下成为一个在野的智慧者,经历了诸多心酸的磨练。自幼在慈父的督导下拜师学文习武;又在姑父任职的县衙里跟班,协助治河、铲除匪霸;后到上海洋行帮办,拜师学茶道,送茶结识黄金荣;到日本找姑父朋友,考入士官学校,与横山勇各自带兵演习差点丢了性命,逃回上海再投黄金荣。如此复杂的经历,加上天生异质,聪慧好学,使他的军政素质高出被他救过的国民党将领陈诚,为他在关键时期效命国家奠定了基础。林汗雄是典型中国在野士人,他的个人史是中国民族史、文化史的缩影,也是三峡人文史的缩影。
《湮沉》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小说,而是一部以历史事件为题材的原创小说,遵循真实背景和历史逻辑,却不完全摹写历史事实。可以怀疑石牌保卫战中是否真有这样一位在野高士协助陈诚,但无法怀疑,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完全可以产生这样一位高士。不接受蒋介石和陈诚的邀请,是他个人的文化选择。在关键时刻又主动以智谋为国效命,也是他文化性格的必然。它是一部个人精神史,勾勒了乱世之时林则徐后裔林汗雄及其父兄们在三峡的生存与成长;是一部文化史,回答了乱世期间中国人怎样生存、成长并保卫家园;是一部中国抗日史,从日本侵略军士官的培养,对张啸林、黄金荣的拉拢,淞沪保卫战、南京失守、长沙保卫战与偷袭宜昌,到石牌保卫战,都得以展现;又是一部地方风物志,无论是上海的茶行与黄金荣的帮会,姑苏的乌篷船与园林,精致的沏茶饮茶,庐山的风景与衡山的庙宇,还是作者看家本领的三峡风情,无不具足民俗学的意义。长河湮尘,苍凉壮歌,野士风范,中国智慧。如此审美主韵,令人读后欲击铜板而歌,方能心胸释然。
小说文本的主要亮点如下:
结构严整,布局精巧,极富戏剧性。除第一章引子为倒叙外,其余各章均按照林汗雄成长与活动足迹书写,只有少数情节采取插叙、倒叙和梦境叙述。以地点为全篇标题分割成各章,其中石牌保卫战用同标题一二三四的形式重点书写,把事件、人物、结果一起推向高潮。各章看点密集,使人无法将任何一章或一节放过。
叙事缜密,书写扎实,深得历史书写韵味。总体虽是现实主义叙事手法,但又吸取了白描、传奇、心里描写和梦境书写的叙事方法,严格把握着人物的文化性格逻辑,使事态的走势、原因和结果顺理成章。广博的知识和对历史、人物、事件的考证为叙事奠定了深厚的基础,保证了虚构与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的高度契合,可信度高。
述人生动,性格准确,勾勒出人物组像。全篇设计人物200多个,士农官商,兵匪将帅,僧尼娼盗,捕快郎中,三教九流,无不具足。出场人物大都性格鲜明,言之有理,行之有据。尤其是蒋介石、黄金荣、陈诚、薛岳这些人所共知的历史人物,非得深入研究,方能准确把握其性格、心理、言论与行为。可喜的是,不论虚构人物还是历史人物都得到合乎情理的刻划,生动准确。
述景老道,深谙底蕴,符合社会历史真实。作品横跨大半个中国的大半个世纪,涉及北京、上海、姑苏、衡山、日本、三峡等区域和军事、兵器、船舶、茶道、博古、园林、丝绸、医理、佛学等领域,没有广博的知识和深入的考察,难以地道,达到地方风物志水准。作者在这方面功夫扎实,行道精通,效果也非常好。
立意高远,寓情饱满,文化逻辑严密。小说在写主人公的精神史,同时也在阐释作者的艺术观。文化价值观才是人物与事件背后的主使,主人公高远的情怀和淡泊的人生观念,最终归位于作者对地域文化、民族文化的理解,成为民族心灵的一类或本质内在的缩影,才是小说真正要做的事情。从这点看,作者深谙小说的诗意所在,并较好地表现在这个长篇中。这又说明,欲写一流的作品,作者必得去过一流的内心生活,把自己变为一流的文化人,展示事件、人物的文化根性。俗眼所见的世间生动,如果没有深刻的文化理解作支撑,难以成为真正的作品。
从个人阅读习惯和更为精致的要求看,我觉得作品严实厚重已足,诗意底蕴已具,只是舒缓与空灵的余地还很大。如果整体节奏上张弛更明显一些,可能更符合中国文化由神品而逸品的上升曲线。
《湮沉》总体上是三峡地区自马识途《清江壮歌》、鄢国培《旋流》、张映泉《桃花湾的娘儿们》之后的一部力作,经过完善修改,可能成为角逐湖北省屈原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
(2009年2月21日)
《现场批评》之文友漫评(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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