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野生”轴承


即使你想象力丰富,也可能无法将下列场景和中国现代轴承工业联系起来。

镜头一:这是一栋北方特有的三角形屋脊瓦房,它淹没在周围的民居中,并不怎么起眼。然而,早上九点钟,当一切都忙碌起来的时候,机器的轰鸣声却宣示着它的不同。几个赤膊的汉子进进出出,把一箱箱轴承半成品码放整齐。门口一位妇女正在生火做饭,一条黄狗在院子里游窜,时不时抬起慵懒的眼睛,发出一声无力的吠叫。在一个被雨水腐蚀了的木牌上赫然写着“某某轴承厂”,而厂字的一撇已经看不清楚了。

镜头二:刚入三伏的天气闷热异常,中午的太阳肆虐地炙烤,但那条县间的柏油公路上依然人来人往。一头毛驴力不从心地拖着一辆两轮车行走,不时地打几个响鼻,车上载着大大小小、满是油污的轴承。费了很大的力气,驴车才被汗流浃背的主人赶入一个红砖砌成的院落,那院落门楣上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轴承修理”。

镜头三:灰尘飞扬,人声嘈杂,集中在小镇一角的当地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公交车的来临。当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一拥而上,生怕落在后面。然而他们却不是坐车的乘客,他们冒着满头的油汗不厌其烦地询问每一位乘客: “朋友,是买轴承的吗?”

 

 

 

 

这一幕幕发生在一个叫做临清的山东小城,它是那样的普通,以至于如果不是特别留意,你可能很难在地图上一眼找出它的所在。但是在轴承行业内,临清却是无人不晓。因为这个依然以农业为主的小城集散经销着大量的轴承。然而让临清“声名远播”却不是轴承制造,而是那些传言中的造假和售假行为。

                           轴承“大集市”

 在临清,说起轴承,最多被提及的却是“烟店镇”。在这个距离市区约三十公里的小镇上,据说集中了临清约九成的轴承经销商。一位出租车师傅向记者介绍道:“烟店的轴承销量是附近的几个镇中最大的,如果去了烟店,那就没有必要再去其他的地方了。”

 市区有一趟专门开往烟店的公交车,但是经常人满为患。记者在车上见到了众多来采购轴承的外地商人。一位来自湖南的商人说:“这里的轴承是最全的,而且有着很高的性价比。”

 初听上去,不管是本地居民还是外地客商,对烟店轴承都持以较高评价,但是记者的目击,却让这些评价大打折扣。

烟店镇的街区上,经营生活用品的商店淹没在一家挨一家的轴承经销店中。但是记者在这里并没有看到太多规范的经销公司。最多的是打着“经销各类轴承”招牌的商户和不遗余力推销轴承的销售人员。一下车,记者就被他们包围,“需要哪种轴承啊?我们这里哪种类型的都有。”“来这里看看吧,绝对能买到你想要的”。在烟店,轴承似乎正在被以一种集市化的手段销售着。

从这些经销商打出的招牌可以看出,烟店所经营的轴承门类齐全,从机床轴承到轧机轴承,从0类轴承到3类轴承,基本上涵盖了工业生产的各个方面。同时他们所经营的轴承品牌众多,从国际品牌到国内知名品牌,甚至国内二线轴承品牌在这里都能找到踪迹。

然而,这只是一种错觉。

在一家打着经销国内某知名品牌的店里。店主在和记者片刻寒暄之后,就直接问记者:“想要正品,还是想要假冒产品?”店主堂而皇之地对记者宣称:“来烟店买轴承的商人就是冲着假冒轴承来的。”当记者就假冒轴承的质量问询店主的时候,他对此事避而不谈,只是一再强调:“轴承的质量是肯定没有问题的,最主要的是便宜。”并且一再推荐记者先小批量购买试用。随后记者表示想购买其他几家国内知名企业的轴承产品,该店主表示自己都是可以做的,只要是批量大,价钱上还可以再降一点。记者随后了解到,这位店主所经销的轴承价格只是正品轴承价格的三分之一。

在烟店,并不只是国内的轴承品牌有这样的遭遇。在一家专门经营国外轴承品牌的店里,店主对记者表示:“国外的品牌都可以做,我们有大量的成品轴承,在打标加盖之后和国外的轴承没有区别。”当记者就轴承的包装和质量保证书质疑店主的时候,他表示:“包装都是完全一样的,质量保证书也没有问题。”并且向记者展示出一大叠布满灰尘的质量保证书。为了迅速地记者与达成交易,他暗示记者:前几天,刚有一位江浙的客户定制了两万套轴承。

在记者暗访的过程中,几乎每一家经销商都表示自己能够仿制。但是轴承制造、销售是一个从原材料到精密加工的产业链条,也是一个供需紧密联系的商业行为。这些经销商的轴承从何而来?又销往何处?

“烟店轴承”是怎样做出来的

“之所以请你相信我们的轴承质量是没有问题的,是因为我们自己生产的轴承都是采用山东莱芜钢铁厂的原材料。”一位经销商信誓旦旦地对记者说。另一位经销商也对记者表示自己的轴承钢材来自于新昌。但是轴承行业的资深人士却表示:“如果烟店的轴承原材料是来自于新昌或莱芜的话,其价格将会偏高。”在记者奔赴烟店的路程中,虽然见到了道路两旁林立的轴承加工厂,但是其规模并不足以生产大量轴承产品,其管理也显得有些混乱和粗糙。倒是有很多废旧轴承回收厂和废旧钢材回收点引起了记者的注意。这不禁引起记者有关烟店轴承是否是由废旧轴承加工而来的疑虑。

一位轴承业内的资深人士的说法证实了记者的担心。他表示:烟店的轴承来源可以分为以下几类,其一是来自于从大型轴承企业回收的残次产品,他们将残次品加上包装就直接销售。其二是来自于向社会回收的废旧轴承,他们通过简单的加工将这些轴承再次投入市场。其三是他们自己生产的轴承,但是在整体份额中所占比例很小。

对于烟店的轴承经销商而言,拿到轴承产品只是一个开始,给他们带来直接利润是随后的加盖和打标。

通过加盖和打标,来源不明,质量没有保证的烟店轴承摇身一变就成为“正规产品”。在记者暗访的过程中,几乎所有的经销商都表示自己能够按照记者的需要对轴承进行打标改造。当地一位居民对记者说:“有些轴承经销商在距离销售处不远的工厂里打标,有些经销商则就在销售处直接进行打标。”同时,在烟店也有一群职业代理打标的人,在记者和一位经销商就价格问题商谈的时候,他们对记者表示:“你可以买经销商的轴承成品,然后委托我们进行打标,这样的话,每件轴承平均能节省约五角钱。”记者在烟店见到了大量专营轴承胶盖的经销商。据了解,给轴承打标和加胶盖是一项很简单的工作,只需要一台激光打标机和把原有标记打磨掉的设备。然而这项简单的工作却直接破坏了正规轴承企业的市场形象。

并不仅仅是烟店当地的商人在这里从事打标、加盖。烟店独特的氛围和环境也吸引了一些外地的轴承生产商。那是一位来自台州的生产商,他直言不讳地说:“在台州没有办法贴牌,所以我们在台州生产,在烟店贴牌。”

如果没有潜在的市场,烟店的轴承销售也不可能如此火爆。据记者了解,烟店的中小型轴承基本都是发往全国各地,而一些大型轴承则是发往东北地区。采购的大多都是外地的轴承经销商。由于价格只是正规轴承的三分之一左右,这些商人在高额利润的诱惑下铤而走险。

为了能够增加销量,烟店的轴承经销已经形成了从生产到贴牌再到运输的整个产业链条。据一位经销商向记者介绍:“当地的物流业相当发达,全国各地都能发货。”为了进一步打消记者的顾虑,该经销商表示:“只要是从他那里采购,发货的事宜将完全交由他们处理。”

几乎所有的知名轴承品牌在烟店都可以被仿冒,当这些轴承产品流向市场的时候,不仅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同时会破坏知名企业的品牌效应。因此,几乎每一个轴承名企都设立打假机构。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打假工作收效甚微。

                          轴承名企的困惑

吴先生长期在人本轴承从事打假工作。他认为目前的轴承打假不能从源头上解决问题。“我们采用的办法就是见到一处打击一处。主要以经销商为主”。这种打击手法只能解决表面的问题,无法挖掘出假轴承的流通渠道。记者在烟店见到了大量的人本轴承经销商,据吴先生介绍,他们不但经营正品的人本轴承,同时用不知来源的轴承假冒人本轴承,还使用人本轴承冒充其他企业的品牌。虽然对烟店轴承的情况心知肚明,但是吴先生并不能直接去烟店进行打假工作,他为此感到困惑不已。

中国轴承工业协会的相关人士表示:“轴承打假并不只是单纯的企业行为,必须要当地政府的协同配合。没有当地政府的支持,企业的孤军奋战没有成效。”然而目前参与打假的轴承企业基本都是在孤军奋战。吴先生说:“由于各方利益的纠葛,地方政府对打假行为往往抱着爱理不理的态度,企业打假举步维艰。”

即使是获得了地方政府的配合,打假的工作依然不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一位外资轴承企业负责打假的人士告诉记者:“现在的打假方式是没收和罚款,缺乏法律的依据和较强的制裁力,因此很难实现以儆效尤的效果。”相关知情人士表示:没收并不能防止假冒轴承的再次流入市场。没收的轴承一部分会由企业回购,但是有些地方政府并没有将没收的轴承交给企业,而是在风头过后将其拍卖,任由其再次流入市场。

轴承使用在工业的各个方面,因为配套领域的不同,对相关轴承的要求也不同。据知情人士透露:“临清地方政府对火车轴承,汽车轴承等事关重大的产品控制很严,但是对小型轴承则放任自流。”

然而,对于自己的品牌被仿制,相关知名企业并不是没有责任。据记者了解,大型企业对其生产过程中产生的残次品基本上都是以拍卖的方式处理,这种拍卖是将轴承当作废品按吨销售。这正给了像烟店这样的轴承经销商机会。很多从事打假的企业人士很明白这种企业对残次品的内控方式可能会助长假冒轴承的蔓延,但是却没有相应的对策。同时,如果相关知名企业的防伪措施足够有效,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假冒,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行业利益、地方利益、企业利益相互纠缠冲突的过程中,遏制造假售假似乎是个难题。而不可否认的是,因为轴承事业的火热,临清当地的经济却取得了一定程度的发展。

                           富了一批人?

作为一个县级市,临清的人均月收入却与地级市相当。沙师傅是个多年开出租车的老司机,他每个月能挣到将近3000元左右。这在当地算得上是高工资了。他说道:“每天来这里采购轴承的外地客商很多,他们出手一般都比较阔绰。”他对去年冬天给一位哈尔滨的客户运送轴承的事情津津乐道。“那是一些我所见过的最大的轴承,虽然道路难走,但是那一趟我就赚了2000元。

不管是在临清市区还是在烟店镇,酒店和餐厅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其价格也日见水涨船高。临清宾馆的一位内部人士对记者说:“因为来这里采购轴承的客商日渐增多,我们也提升了一下价格,但是现在仍然不是旺季,在910月份左右,我们的客房经常会供不应求。”

但是与直接从事轴承生意的人相比,他们积累的财富却是很微薄的。

一位经销商对记者说:“做普通轴承的生意,如果行情见好,一年也能有上百万的销售额,而做大型轴承生意的能达到上千万。”与此同时,当地政府也将轴承当作地方经济崛起的增长极。临清市政府的工作报告中说:“山东临清市把发展民营经济作为实现跨越发展的重要突破口。轴承加工形成了从原材料生产、零部件加工到轴承组装,配套能力较强的产业链条。”

临清的轴承产业似乎已经成为当地政府发展经济、当地人民增加收入的主要途径。但是临清轴承的发展方式却对行业的健康构成不良影响。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记者也看到了一些令人欣喜的现象。

部分当地轴承企业开始打出自己的品牌,虽然在商标设计上显得幼稚。他们仍然使用很多路牌广告用以宣传。而一个叫做“中国轴承行业网”的网站也开始专门为当地的企业服务。据中国轴承工业协会相关人士透露,这些打出自己品牌的当地轴承企业正在积极寻求参与各类行业展会。尽管仿冒的情况仍大量存在,但是不容忽视的是,部分轴承企业的品牌意识已经开始觉醒,并正在试图通过正当的途径获得行业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