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分担他们的悲伤■ 洪烛
我的四川
从今天起,我要给自己追加一个故乡:四川
“一个人可以有两个故乡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从今天起,所有四川人都是我的老乡
我要吃川菜、说四川话、在成都购买商品房
最好紧挨着杜甫草堂
“不会种田、只会写诗,四川需要
我这样的加盟者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管四川收不收我,我认定它了
实话说吧,这段时间我在北京
天天都看四川卫视
看也就看了呗,边看边抹眼泪呢
像极了少小离家的游子
四川,除了你,再没有哪个地方
让我流过这么多的眼泪
汉字的悲伤
我想分担他们的悲伤
然而我的分担,并不能减去
他们的悲伤,只是增加了自己的悲伤
我在写诗,想让诗替我分担
然而它未能减去我的悲伤
只是增加了诗里面的悲伤
每个汉字都想分担啊,然而未能
减去一首诗的悲伤,只是
增加了汉字的悲伤
我为什么哭?
死去的人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我为什么哭?
倒塌的楼房离我很远,产权是别人的
我为什么哭?
客厅里很安静,没人招我惹我
为什么哭?像从来没哭过似的
只是面对一台国产彩电
为什么哭?难道灾难片变成了真的
我无法换频道,无法用遥控器
把真实的痛苦转移为虚拟的幸福
即使砸碎万恶的电视机,不可能恢复
已经被砸碎的旧世界——它像花瓶
迟早会吓人一跳
到目前为止,所有伤害
落在陌生人身上,我为什么哭?
并且流下自己的眼泪
隐隐约约,我也是有罪的,渴望
获得宽恕:在你们粉身碎骨之时
作为目击者,我无法提供有效的帮助
地 震
那天临上学前
女儿跟父亲要两块零花钱
父亲没有给她
将构成一生的愧疚
因为,最后一点愿望
都没有得到满足的女儿
再也没有放学……
从晚上开始,父亲体会到
心疼女儿,可比
心疼两块钱难受多了
而两块钱分明还
增加了那种难受
欠未来一笔债
我们失去的并不是孩子
失去的是未来,未来的一部分
眨眼之间,失去多少个
未来的大师、未来的富翁、未来的士兵……
我们失去的并不是孩子
失去的是未来,未来的父亲
和未来的母亲,以及更多未来的孩子
我们失去的并不是孩子
失去的是希望,是无限的可能性
一夜之间,失去多少个
可能的状元、可能的冠军、可能的明星……
谁敢断言他们中间没有一位
可能的英雄或可能的总理?
未来原本准备为这种可能作证
然而,然而这些孩子没有了未来
我们只能不甘心地承担未来的损失
虽然我们已预支过对明天的憧憬
我们有罪啊:不仅欠孩子一笔债
而且欠未来一份情
默 哀
长鸣的汽笛,应该首先让迷路的人倾听
可是,可是它未能把死者叫醒
站在十字路口,我找不到方向
很难讲面对着还是背对着汶川
头脑中的空白还不够彻底——
与他们相比,我活得有点多余
即使降下的旗帜,也无法遮挡住
幸存者的羞耻:发生在地狱里的不幸
才衬托出人间的幸运,甚至这城市的肃穆
都在拿他们的哭泣奠基
山 民
“重建家园”说起来太崇高了。他很渺小
余震中,只想着早点回到山里面
去喂猪,只想着那口猪饿了
只想着别让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
两亩地荒了,不能砸在自己手里
原来准备传给儿子,可儿子
在学校的废墟里停止呼吸
谁来接这块地呢?想起来费劲啊
泪水流干,他只想早点
回家去喂猪,只想把猪喂饱了
再来对付一系列让人头疼的问题——
他没读过几天书,还站着
可那快读完高中的儿子,被书压垮了……
难怪他此刻觉得喂猪比读书管用
喂猪,可以帮助他暂时不想一些事情
汉旺镇
今夜的月亮不圆。它也降下半旗?
田间蛐蛐,此起彼落,像鸣响汽笛?
低头的树,原地站立,从未见它这么严肃
看来即使在无人的空旷里
也不只我一个人默哀。也不只我一个人
抚慰废墟:安息吧!“不该发生的
也发生了,怎么办呢?”
请原谅我的迟到。你们心灰意冷
已不需要别人的援助,我是需要的
我需要你们借给我一点
活下去的勇气,虽然我并不能把谁代替……
和历史拔河
没想过什么叫离自己最近的历史
终于知道了。它像浮雕一样活着
没想过什么叫正在成为历史的现实
终于知道了。它逐渐镶嵌进倾斜的墙壁
以挣扎的身影,或呼救的手……
被死亡劫持的人质,构成浮雕的一部分
总有人会反抗。苟延残喘也是一种勇气
再伟大的建筑一旦倒塌就变成废墟
我们在干什么?要从历史里抢救出更多
不屈服的现实——不允许它
成为刻在纪念碑上的一个又一个名字
不要笑话我的哭
若干年后,不要笑话我的哭
不要笑话我的诗、我的急就章
不管你是谁,不要笑话我
不管你是灾年之后诞生的
还是通过灾难而长大,不要笑话
别人的恐惧,悲伤,这不是多愁善感
不要笑话失态时写下的诗
不要笑话里面的错别字、病句、感叹号
不要笑话把文字当作救命稻草
紧紧抓住的诗人:他失态,却不失真
再过若干年,我也不会笑话自己的
因为我知道,死亡绝不是一个笑话
笑话死亡的人并不算真正的勇敢
同 情
途径绵竹遇见一只丧家之犬
到了北川又遇见另一只
这一只并不知道丧家的痛苦
并不知道自己是惟一的幸存者
静静趴在垮塌的院墙前面,雕塑一样
忠实守卫一片废墟
另一只分明是知道的
焦急地东奔西跑,渴望从拥挤的公路上
来来去去每一个人身上
找出那消失的主人
它嗅了嗅我。我遗憾自己让它失望了
遗憾自己:增添了它的痛苦
说实话,我愧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就像愧对这个黄昏,愧对地图上一盏盏
迟迟未点亮的灯,接着还将愧对黑暗……
死去的孩子在回忆
水泥预制板压住的两条腿
再也无法带我走回家
脚上穿的鞋子,再也无法更换
注定是最后一双
刚买的新衣裳这么快就弄脏了
翻开的课本再也无法读完
手还在,指甲再也无法长长
眼睛还在,可是它已习惯了黑暗。怕光
你要问我现在最想哪个人。妈妈!
“妈妈,难道你不要小宝贝了吗?”
书包的夹层,藏着爸爸早上给的十块钱
还没来得及花
唉,谁捡到归谁吧——
我还这么小,就有了自己的遗产……
致绵阳的诗人雨田
一下子记住这么多陌生的小镇
映秀镇、汉旺镇、红白镇
洛水镇、金花镇、擂鼓镇……
在此之前,它们甚至彼此陌生
即使鸡犬之声相闻
一下子,为平日里的疏忽而脸红
实在有点对不起——小镇上信息闭塞
娱乐活动不够丰富的人们,偏偏还要
承担更多的悲哀。太不公平了!
我在寻找着自己的同行:如果当代
也有陶渊明,必定是某座小镇的居民
在文化馆或基层文联挂个闲职
不爱跟人打交道,喜欢自斟自饮
可是,印度板块与亚洲板块的“宏大叙事”
(他原本想说“关我什么鸟事”)
一下子打翻他的酒杯、他的乌托邦
使小国寡民也无处藏身
一下子记住这么多陌生的小镇
小镇上没有将军,只有
让我不敢小瞧的小诗人:其实活得比李白
还要自我!可是,他再也做不成隐士……
额外的清明节
今年有两个清明节
额外的这一个,伤口无比新鲜
它不仅仅是某一天。从五月十二号开始
整整持续一个月
似乎还将无限地顺延
更多的花圈、更多的纸钱、更多的义演
诗醒来了:杜牧仿佛在活第二遍——
从成都到北川,路上行人欲断魂
我冒雨向失学儿童打听擂鼓镇怎么走
他木然地指指山坡上那片新坟……
今年有两个悲哀的节日
因为一夜之间,增加那么多额外的死者
高悬头顶的堰塞湖,为流不完的眼泪
而预备的水库
旗
请原谅我的沉重。轻盈已属于昨天
从此我将拒绝空洞的抒情,拒绝在纸上
随便写下潦草的诗句
每一个字都在滴血啊
请不要以我为荣。全身的每一寸皮肤
都感染了你们的悲哀
我为不能分担更多的疼痛与贫穷而脸红
请不要仰望我。其实我从来就未敢
俯视过你们……
别以为我总在抚慰天空。抚慰别人的人
也有渴望抚慰的时刻
如果你不曾听见过我的歌声,今天
你听见了:我的沉默……
北 川
很远的山河,很远的草木与雾
一下子变得很近。因为遭受着摧残
挣扎的形体纤毫毕现,毫无疑问
将成为未来的雕塑:破碎的梦境
扭曲的廊柱与钢筋,已镌刻下
无辜者所蒙受的耻辱
“什么叫悲剧?”“把美毁灭给人们看——
可是,可是我找不到其中的导演……”
历史真会开玩笑:北川就这样出名了
虽然它多么希望默默无闻
“还记得肉搏的拉奥孔吗——被毒蛇缠绕
令人窒息的悲哀。有人却从中看到抗争……”
其实伤口并不需要观众,需要的
是同情与抚慰。如果仅仅满足好奇心
而走过这里,那么北川离你依然很远
那么,你注定是它的陌生人
映秀镇
废墟旁边,花依然开得灿烂
坟墓旁边,花依然开得灿烂
伤口旁边,花依然开得灿烂
这时候还有美。美就是没心没肺的
在我眼中,花也是废墟,废墟的一部分
花也是坟墓,装修得过于豪华
花也是伤口。瞧那朵玫瑰,在滴血啊
我承认自己遇见了美,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更没有礼赞它的必要:再不能用文字
给别人的痛苦镶嵌一道肤浅的金边……
无 题
北川县明天就要封城了
这里的生者与死者都已搬走
一部分去了绵阳,一部分去了天堂
独自站在北川中学的瓦砾堆上
我只能写一首无题诗——
唉,说什么好呢?连诗句都显得多余
还是背诵一下老祖宗的“念天地之悠悠”
头脑一片空白:我遇见我的幽州台
不知月亮上是否能看见这片废墟
以及站在废墟前的这个人?
车过金花镇
最美的山水藏在山水的里面
因为寂寞而加深了——不仅加深了美
又加深了寂寞本身
幸亏还有一条草率铺就的公路
使它通向人间。否则只能浪费给自己看
我发现一些印数有限的奇峰怪石
给别人的印象提供了颠覆性的版本
——原来还可以长成这样?想不到啊
如果你来到这应该属于隐士的地方
也将体会到美的震撼
哪怕它在今天,显得有点残忍
我多么希望自己仅仅是游客
是美的局外人,而又不对它造成的损失
承担任何责任
废墟上的风
一场找不到凶手的大屠杀
让我无法报复,连控诉都显得无力
在废墟上小心翼翼地走着
不是怕绊倒。怕踩疼了死者的记忆
如果死者也有记忆的话
请对我说出不存在了的冤屈
我屏住呼吸,只是为了倾听……
别把我当成耳边风。风不长眼睛的
惟一能责怪的也只有自己了
在你们生前,我付出的爱太少了
几乎等于零。所以你们完全可以拒绝
实际上也根本无法消受
任何迟到的关心。迟到也是一种轻微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