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疏于写博,也很少上网,竟然忘记了博客密码,想了半天总算进来了!最近整理自己的一本书稿,准备收入这一篇,因为我写的是个苦中作乐、吃苦而从不诉苦的人。初稿写于2006年,这次又重写)
春节过后好多天了,王三点儿打来电话,说他去年一年都在烟台,买了房,装了修,今年就从八五二搬回老家去了。我说你现在在哪儿呢?他用的是手机,我闹不清他在哪里。他说,我回来了,准备搬家。哦,就是说他在北大荒的老家。他问了几个熟悉的知青,说:“麻杆儿,夏天你们到烟台来玩吧,坐飞机、火车都行,我去接你们。”我立刻答应下来,表示一定要去看他。想着王三点儿可笑的样子,我偷偷地乐着。他又千叮咛万嘱咐:你的手机可不能变号码呀,我肯定得变,你不能变,不然就联系不上了。
2006年8月下旬,大批知青赶着黑龙江852农场建场50周年大庆那天从各个城市回到那里,我也在其列。不想一早就开始下雨,不大不小,沥沥拉拉,露天的热闹全泡了汤。我们10个同一连队的北京知青找到了居住在场部附近的几个山东支边青年,和他们一起吃午饭。其中就有老青年王三点儿。据说他当时特懵,竟连一个知青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只问麻杆儿来没来?大伙儿说,你干嘛就记住一个麻杆儿?他说,我这外号就是她给起的。恰巧我另外有事,不在场,同学们电话催我快去,说王三点儿就找你别人全不认识了,傻着呢。我冒雨打车赶过去,虽然我早已不是“麻杆儿”了,可王三点儿却像被激活了似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立刻恢复了本性。
何谓王三点儿?因为他脸上有几颗麻子,老职工都叫他王三麻子。1968年我们刚到连队,对老职工的称谓无所适从。譬如王三点儿吧,直呼人家名字不合适,叫老王——他又不老,是山东支边青年里最小的,也就二十六七岁,一个小女生管人家叫王三麻子总归没礼貌,这家伙偏又是个爱逗乐子的主儿,于是我就叫他王三点儿。没想到三点儿很快就成了他的新名字,我也被他牢牢记住。
那个午宴,三点儿一直在劝酒,自个儿也喝了不少,他说:吃吧吃吧,敞开吃,这饭馆是我孙子开的。野猪肉你们吃不?叫他给上,没有了到我家圈里抓去!看他对女服务员吆来喝去的熟络劲,我们真以为饭馆是他家开的了。你日子过得真好,能开这么大的饭馆。我悄悄说。三点儿兴高采烈地答:当然好!天天有酒喝有肉吃还不好?看我这衣服,认得不?叫的确良!好衣服多了,不稀穿!
三十多年一挥间,三点儿除了更黑更瘦,头发稀了白发多了,细看也没变大样,让我很容易想到他的青年时光。那时他是“农具手”,给开“优特兹”的老马师傅当助手,前轮小、后轮大的“优特兹”是连里跑运输的唯一交通工具,除了到总场面粉厂拉面送粮,平时活儿比拖拉机少多了。我在小学校给孩子们上课,三点儿没事就趿拉着懒汉鞋趴在窗台上看。那时他刚娶媳妇,没有孩子,天天看别人家的孩子怎样念书和打闹,自己呲一口小白牙,开心地笑着。我们有空就坐他的车去总场玩,照相或买好吃的。我们在优特兹的挂斗里被颠得坐也不是蹲也不是,肠子颠得都扭了结一抽一抽地疼。这小子从来也不知道减速,总是把优特兹开得跟野马似的,尽管他自己也不时地乱颠乱颤,小脑袋瓜子撞着铁皮的车顶嘣嘣响。年轻,就是不在乎!
放晴后的次日早晨,我和战友老表步行去王三点儿家,想看看他究竟富成啥样了,孙子开了那么火的饭馆,日子肯定错不了。三点儿在红兴隆农场管理局发电厂工作,现已退休。电厂占的是852农场的地方,离总场场部有四五里地。老远就看见王三点儿骑个破车过来了,他跳下车,说,我带你们俩咋样?我能!啥车咱没开过?自行车算个啥?
三点儿的家在一片红砖平房的家属区中,面积还真不小,大概有四五间吧。厨房就有两大间的面积,除了做饭,杂乱无章地堆满了粮食、饲料、家具,25公斤的塑料桶好几个,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养的花草在窗台上下疯长乱爬。卧室也有两大间吧,外间陈设简单,里间没好意思进去看。只见过道和门框上结满了蜘蛛网,间壁墙的裂缝从地通到天。屋顶很高,没有天花板,檩条跟人的肋骨似的整齐裸露着。前院很宽敞,却疏于管理,挺凌乱。后院是菜园子,黄瓜快拉秧了,西红柿没几个挂在枝头,也不甚兴旺。
三点儿的媳妇生了三个闺女,年轻轻的就走了,现在的老伴和他过了20年了,是个退休教师,对我们不冷不热的。午饭是三点儿做的,干炸鱼、清蒸鱼和别的两样青菜。吃吧,这鱼特新鲜,我家老三包的渔场,随便捞!喝吧,他端起玻璃杯,吱儿——一口下肚。我问,什么酒?没牌子,你们城里人讲究牌子,咱不讲,管够,瞧见那几个大塑料桶了吗?我惊讶地问:都是酒?他吱儿又一口,笑呵呵地说,喝死拉倒。他老伴面带浅笑,一直没作声。
后来我们才知道,王三点儿和农场所有老职工一样,退休费每月400块。老伴是退休老师,每月1500,但是各管各。
原先比现在富裕,三点儿笑嘻嘻地说,我加工饲料,一天挣一张。他伸出的一根食指停在半空。我说我曾经采访过北京顺义的农民,亲眼见过饲料加工户,灰头土脸就连睫毛上都是厚厚的白色粉尘。他说,那算个啥?现在还干嘛?我又问。早黄了,大伙都干这个就没活儿了,他满不在乎地说。
三点儿从兜里取出纸和烟丝,认真地卷了颗烟,笑问:你们抽不?现在谁还抽这个呀!老表说。他这排场,也算是老职工里过得不错的,我们在短短的一两天里看见日子不如他的多了。第二天上午,三点儿的小女儿小三给我们送蜂蜜来,在我们的住处,说起她父亲,竟是泪流满面。
不过,小三(两个姐姐回山东定居了)过得不错,丈夫开出租,她和朋友合股养鱼 。家里还有摩托车、太阳能热水器、时尚的卫生间、方便的上下水、大狼狗,屋里舒适院里干净。
尽管我知道了,三点儿根本没有孙子开饭馆,他也没有富得天天吃肉,到女儿的渔场抓鱼照样付钱,但他还是有开心的事,看猪圈里刚出生两天的杂交小猪们,有多可爱,正活蹦乱跳,不拾闲地围着白胖的妈妈,忙着找奶吃呢。小猪个个都是棕黄的被毛,脊背上还有三条黑色的竖纹,一眼还真看不准是多少只。王三点儿笑嘻嘻地说,你瞧长得多漂亮!它们的爹住的是单间。旁边圈里一只大野猪慵懒地躺着纹丝不动,体壮个大、颜色深、嘴巴长,没了獠牙,并不觉得凶悍。这一家一野的搭配,就是北大荒人王三点儿的自助银行。
王三点儿1959年离开家乡山东蓬莱,支边到了北大荒,迄今已是整整50年。得知他举家返乡,定居烟台,真为他高兴啊。他乐呵呵的样子老在我脑海里晃动,祝三点儿身体健康,快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