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的灯盏照亮爱情的废墟
林童
根据王韵华的说法:他的夫人是“南阳作家群”中的重要作家,专事写作,自己又从事行政工作,就没必要再往创作之道上靠了。他认为:“写诗纯粹是个人的精神行为,自娱自乐可以,一旦夹杂着功利就亵渎了诗,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这实际上是王韵华的诗观。正是这两个原因,虽然写诗的年头不少,但不愿发表,作为诗人的文学身份长期处于被遮蔽的状态。这种状况直到2002年在西峡召开第一届“伏牛山金秋诗会”时才有所改变。记得在讨论网络诗歌的时候,轮到王韵华发言,仍一再推辞。大家也只是把他当作参加诗会的政府官员,直到这时,才知道他写诗。这种诗写状态,有助于潜心修炼内功,静观诗坛“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风云际会,一旦时机成熟,就会脱颖而出;不好之处也是非常明显的,很不容易出道,特别是因缺乏交流而长期在黑暗中摸索,要走很多诗歌技术上的弯路,那种孤独与痛苦,本来只是一层窗户纸,但就是无法弄破。光芒终究是遮挡不住的,总要发出来照亮世界。
王韵华被人们塑造成抒情诗人,他也乐于被称为抒情诗人。在抒情被所谓先锋诗人视为过时的当下,这是需要勇气的。好在现在是多元化时代,没有一种标准能成为诗歌的最高与最终的标准,各自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走最适合自己的诗歌之路。所以,叙事也罢,抒情也罢,都不过是诗的技术方面的事,并不能帮助诗人真正地解决诗歌写作中的一切问题,也不能帮助诗人摆脱困境。如果诗真的存在本质的话,我以为无论何种诗体,都不可能脱离诗的抒情特性而能够存在。
在《王韵华诗集》里,最重要的诗篇,无疑是抒情诗。虽然他也在不断地吸收中国新诗在变化中的营养,但就抒情方式而言,他走的是朦胧诗的路子。这与王韵华走上诗歌之路密切相关。所不同的,朦胧诗人更注重对一代人命运的思考,往往题材本身就很有冲击力,更不要说个性的张扬了。王韵华更多地注重个人命运的思索,由外转向内心,感觉到灵魂的漂泊。这种漂泊感,往往与爱情联系在一起。
我将选择他的爱情诗作为案例。这与朦胧诗人形成对照:他们的诗在介入时代之时,本身并不具有很强的政治身份,还因为所谓不懂和为了获得现代主义的通行证,曾被有着重要与不重要政治地位的诗人诗评家的猛烈批判,并最终超出诗歌的讨论范围,动用了行政意志和手段。作为文学思潮的朦胧诗就这样结束了使命,尽管不少人仍然写诗,但基本上是作为个体写作者的身份了。王韵华获得了政治身份,也许由于距离太近,反而表现出对诗歌介入现实的疏离,他所抒写的是作为独立个体的精神史。可能也是因了他的公共身份,不可避免要对他的诗造成极大的影响。
这种影响就是:在不断放逐自己灵魂的过程中,面对无处不在的现实,往往感到无可奈何。给我的印象,在现实与理想的拉距战中,不但对心灵造成极大的伤害,而且不能在诗里真正地,哪怕一次地放纵自己的情感,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境界,然后大彻大悟,从某种困境里解放出来——“却道天凉好个秋”!因此,他的不少诗在结尾时,采取的是希望般的升调,看似高昂,其实反而削弱了抒情效果。
我总觉得,王韵华的爱情诗,真正极端爱情的并十分突出,更多是的混杂着爱情与友情,看上去比友情深,比爱情浅。实际上,他在爱情与友情之间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由于无处不在的现实的侵入,总是在取与舍之间进退两难,然后独自领受着那份内心的孤独:“散乱得不堪收拾/凄迷如那根蒙尘的E弦”;我有理由将他诗的“旅途”看作他爱情之旅,的确令人伤心欲绝:
灰色而破碎的傍晚里
一阵风敲响了沉睡的暮钟
苍茫的十字路口
迷路的人找不到回家的灯盏
王韵华所营造出的这样的诗歌环境,在他的诗中是一种常态。在白天与夜晚的这段时间,可能更容易让人感情波动,人的心理活动最为活跃,而气氛也比较暧昧。在《夕阳及其背景》里,应该是由于“那朵凋零的玫瑰”,才感觉“夕阳已经很老了”,虽然都是通过视觉来感知,但完全是心理活动。在这种情境里,总是起风了:“晚风没有方向”。王韵华诗里的风往往有很大的邪恶成份和破坏作用,与他的诗纠缠在一起,并成为无法摆脱的梦魇。
这并不是说,王韵华就不能沉浸到夜晚里。因夜的深不可测,无论醒着,还是在梦里,思维将更加活跃。在《烛光照亮的夜晚》里,诗歌环境不再是被营造出来的,我愿意把它当作发生在现实中的真实场景:“在断电的夜晚”。这种情形在用电高峰或不高峰都容易出现,现代社会或后现代社会都有对电的极度依赖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通过它,不仅能够营造出五光十色的夜色,让城市犹如镶嵌在地球上的明珠,而且让夜行人有了更多的安全系数。不常用的蜡烛倒显得有些古典意味了。像王韵华者,无论是年龄的原因,还是心理的因素,站在诗意的角度,往往更能从烛光里发现合适的诗意。虽然那流浪的花朵有着无法挣脱的宿命,“我”却在嘈杂里“发现是黑暗点燃了烛光/然后才是烛光点燃了眼睛”。或许可以说明:现代社会的隔膜,在突然的,或者古典的氛围下,人们才想到了沟通与互相帮助,并不真正就是“他人即地狱”,因此,王韵华对烛光就别有深情:
独自守守候着一豆烛光
如守候着晚年最后一个情人
最担心灾难的风吹灭了最后的温暖
我并不认为诗中的修饰成分是多余的,恰恰是它们表达出了最心理的欲求。我们再来看看王韵华的梦境。在《梦中的森林》里,它与一般关于植树节的文字区别开来,不用举例,我们就知道那些文字会写什么。这首诗里虽然也有诸如“母亲”、“童年”、“岁月”等用滥了的词汇,但这是一首忏悔的诗,就显得不是那么刺眼了。当你看到这样的诗句,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那场风暴来得太猛
来自一个奇想
一场流产的铁质的梦
吹走了我们的流水 衣物和爱情
直到露出白骨的根
这是怎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在与天斗与地斗穷欢乐之后,不是人定胜天,而是天地对好斗之人的严惩,并且殃及子孙。人类的贪欲无穷无尽,往往饮鸩止渴。当森林成为我们必须守候的梦时,现实的残酷性足以毁灭存留的希望,从而变成“梦中的森林”,王韵华所写的“并撒下我们绿色的精血/直到重新找回灵魂葳蕤的家园”,就只能是一种乌托邦了。如果我们不拘泥于字面的理解,“爱情的废墟”又何尝不是“灵魂的废墟”呢?
王韵华善于用比喻,并施展他的想象。读到这样的诗句,不能不感到惊奇:“未经招标的爱情/像一座没有身份证的工程/使论证总带着苦难和血腥”。这不但为“爱情的废墟”找到了生活的支点,而且比起一味地凌空高蹈,故意地不食人间烟火的写法真实得多,深刻得多,并有了痛及骨髓的质感。爱情并不是建筑在合法的安居工程上,亦如形象工程啊!他是这样写距离的:“一缕幽微的烟尘/总飘散在生命的对岸”,再看他笔下的激情或者毁灭:“一阵流浪的风吹来/那些灰烬便漫漫醒来/迅速燃成一片大火/如饿狼般最终将你吞噬”。于是就成了“爱情的废墟”。
爱情也罢,灵魂也罢,只有生命还存在,总是抱着希望。现实残酷且支离破碎,为了避免现实的打击和无谓的伤害,只有退守到精神层面上。王韵华并不是柏拉图的信徒,但也只能柏拉图了。《我的流浪的柏拉图》是一首很好的诗,可以用文本细读的方法讨论,限于篇幅,这里不作详解。现在来看它的结尾:“那些接纳生活歌唱者啊/我该怎样找到你爽约的灵魂”。请读者注意,一是复数“那些”,二是“爽约”。作者的心态很矛盾啊!
或许是因为与年青诗人接触多了,他们的个性张扬也影响了王韵华。不但确立了自己的诗人身份,在心态与诗风上也开始有了改变。那个焦躁不安,把爱情和灵魂看得过于神圣,并深受其苦的王韵华,也自嘲并有了荒诞的意味。他的《微机》就很风趣:
也许我只能下载你的美丽
可我无法下载你的真情
我从生活的网中还没有逃出
更害怕陷入新的网中
这个时候,经历了人生悲欢离合之后,不是看透了人生似的放浪形骸,而是更加自律与洁身自好:
面对数字化的城市
数字化的生活
我必须牢牢守住属于自己的
惟一的密码
这样的双关语就用得很有情趣。情网与互联网,既虚拟,又真实。这“惟一的密码”,就是灵魂。另外,《爱情超市》写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幻想或者是她的意识流,既生活化也诗意化;特别是将场景与心理活动,通过细节,将人物写活了,并且可爱。读这样的诗,即使因生活的沉重而心情不畅,也会因心领神会而愉快起来。
就写作而言,我倒是希望王韵华实现在《漂流》中的心愿:“在随波逐流中放浪形骸/做一回真正的漂流者/生一回 死一回 醉一回/让激荡的太阳摘走灵魂的花朵”!
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