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出生于纽约。其母嫁与一位四十年代驻华美国军官。在北京外祖母家长大。外祖母出身书香门第,因此韩秀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高中毕业后,因拒绝声明与父亲划清关系,受到各种磨难。后在美国政府营救下,几经波折回到美国。)
严格说起来,我在大陆的三十年是完全不被人群所接受的,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便不再希望有任何可能与人群融合。少年时代除了公开地将我与“美帝”划 了等号的许多举措之外,我最常感觉到的是从眼角里飘洒出来的疏离,那是比口号与标语更加凌厉的。地板反射出幽光,地板的那一头,唧唧嘎嘎的欢声笑语;地板 的这一头,我的影子和我在一起,我们默然不语享受着我们之间的平静。
十七岁之后,到了乡下,和农民们一道过着辛苦劳作的日子,用城里人的眼光来看我已经到了中国社会的底层。然而,就是在这里,我发现,肤色、鬈发、复杂 而灰暗的家庭背景都没有形成我与农民之间的隔阂。他们看我干起农活来与他们一样剽悍,就完全地接纳了我。他们看我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和他们的孩子识 字、学习加减乘除,就完全地将我看做了自己人。我曾经是那样热切地希望我可以和他们厮守一辈子,我曾经那样热切地希望着终老在晋南一个盛产棉麦的小村里。 然而,文革的风暴不容我留存一丝半点的幻想,我被卷裹到一个阶级的分野极其鲜明的所在——在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里,身心俱疲,而且绝对看不到任何光亮的前 景。
九个年头之后,忽然地,一纸“此人不宜留在新疆”的指令从天而降。十七岁的时候考大学,有那“此生不宜录取”的指令,一刀砍断我的求学之路;如今,这 样的一个指令却为我开启了一条血迹斑斑的回国之路。那时候,我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离去,返回我的出生之地。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语言,我却 感觉到我的国家和我一样不惜任何代价要将我带回家去。美国政府的人权政策是这样地明确,外交官们是这样地勇往直前。
二十年之后,在希腊蓝天碧海的悠游之中,一位素不相识的美国外交官温和地对我说:“我们终于见面了,你不再是文件中的一个名字。”原来在营救我回国的 战役里,他是幕后的英雄之一。到现在,我已经回国三十年了,我仍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研判,采取了正确的策略,使得这个战役以胜利 告终。我只知道,非常重视人权的卡特总统是关键的人物之一。
口袋里有一元美金,小小行李箱里有几件换洗衣服,我抵达华盛顿。没有任何时间和机会彷徨,我见到的每个人都在伸出援手,每个人都在说:“你需要什么,告诉我。”
这就够了,我就像一个婴儿在大海里学习游泳一样开始了我在美国的日子。语言是可以学的。没有任何人禁止我求知,这就使我突飞猛进。没有限制没有禁令,而我面对的却是一个充满新鲜事物的社会,有多少东西需要学习啊!一天当做两天三天在用,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前三十年的经验虽然是伤痛多于快乐,但是那样一种以求生存为主要目标的生活方式,锻练了我的体魄,锻练了我的意志与勇气,我不畏艰难险阻,可以在任何 残酷的环境中存活,而且永远不肯放弃对希望的追求。有了这样的准备,我在最短的时间里适应了美国的生活。记得很多美国人问过我同样的一个问题:“你初到美 国的时候,是怎样战胜恐惧的?那时候,你没有钱、没有亲人、朋友,甚至你没有语言。在中国,你学的是俄文!”他们一脸愁苦,真心实意地想了解我怎样跨出了 第一步。
我很愉快地回答他们,“我没有恐惧,这个国家是我的,她敞开襟怀欢迎我,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完全可以做到,比方说恶补语言,比方说努力工作,比方说拚命 念书以补充知识的不足,等等。”我的回答让他们非常吃惊,他们觉得这是太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我只是笑咪咪地看着他们,有一句话,我没有说。我没有说,如 果一个人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度过了九年还没有被折腾得失去了勇气和希望,那么,这个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开始崭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