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的小学是一个村办的小学,校舍很小,只是几间曲尺形的平房,据说原先是村政府的办公室。生源也少,除了村里社员的孩子,就是少数附近国家机关的职工子弟。因此,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当我后来屡次在《少年文艺》上看到一(三)班、五(二)班这样的名称时,由起初的不解很快转为由衷羡慕,怎么回事,人家的学校为什么那么好,那么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现在想起来,都不理解小小的我,何以会有这种求大求众的心理,难道真是祖先遗传下来的基因?
学校的教室很简陋很简陋,地是泥土的,凹凸不平,每天值日生打扫,都得先喷上水,否则黄尘蔽天。窗户上没有玻璃,夏天倒无所谓,透气,冬天则不行,于是老师叮叮当当给它们钉上两三层塑料薄膜。但在朔风怒号的日子,塑料薄膜会吹出一个个洞,残破的薄膜片在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久之,终于抵挡不住朔风的猖狂进攻,呼的一声飞进教室。我们只能眼明手快地趴在课桌上,否则作业本会与之共舞。条件是如此艰苦,生活是如此不易,但因为每周从《中国少年报》上都能读到美国青少年思想空虚,跳金门大桥自杀之类的消息,因此觉得那时的条件已经是来之不易。不是无数革命先烈前仆后继,抛头颅,洒热血,我们哪里能坐在这里安静地读书?于是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最有印象的是教室里悬挂的白炽灯,每当浓云密布,风雨欲来之际,灯就会打开,发出昏黄温馨的光。在这老电影般的背景下,沉默寡言的高材生小王出场了。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背着一个打满补丁的破书包,提着一柄破旧的黄油布伞走进教室,将书包往同样破烂的桌肚里一推——想起来宛如幽灵。
我不记得自己那时是不是也穿打满补丁的衣服,但高材生小王一定是。
终于有一天,优等生小严忍不住评论道:“你怎么老穿破破烂烂的衣服。”小严家是旁边公路管理局的,比农民的日子要好过不少。
高材生小王沉默不语,他的同桌中等生小陶当即打抱不平:“你屋里(家里)有钱好啵,你爸爸肯定是大地主,打倒大地主。”
优等生小严一下子蔫了,“我屋里也很穷。”他无力地辩解道。
那大概是1979年前后罢,中等生小陶一句简单的口号,轻而易举地维护了穷人的荣誉,让8岁的优等生小严深深感受到拥有财富的羞耻。孔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看来,中等生小陶和先贤子路是可以划归一类的。
这幕场景在我的脑中异常深刻。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初,我上大二,某日几个同学坐在教室里聊天,不知扯起什么话题,中等生小黄突然评价起中等生小楼的衣服来:“你家真有钱,穿这么好的衣服,一件起码得两三百。”
我陈旧的脑袋里,马上浮现出童年的记忆,以为中等生小楼会反唇相讥:“你家才有钱,你们全家都有大钱。”然后中等生小黄的脑袋会像热乎乎的牛粪一样耷拉下去:“我家也很穷,我爸爸又不是地主。”
但是,中等生小楼的回答颠覆了我昏黄的心灵世界,他理直气壮地说:“有钱怎么啦?我家就是有钱,就是比你家富,我就是要穿好衣服。”
而中等生小黄则羞惭满面,一言不发。
我傻眼了,这才发现,在短短的十二三年间,中国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世界。真的,我真是因为这件事才明白这个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