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应该是“四不像”


散文应该是“四不像”

——序袁硕望散文集

■ 洪烛

散文不是万能的,但一个时代的文学,没有散文是万万不能的。它是金字塔庞大的基座,也许不是最抢眼的,却为那抢眼的一切默默提供着有力的支撑。

文学中的各种文体正如十八般兵器,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相生相克。很难说谁至高无上,因为每种兵器都会遇见自己的克星。譬如我听沧州的一位武师说,他是练双勾的,双勾很短,却有好处:专门用来克枪的。他跟一位使长枪的高手比武,勾住枪柄就近身作战,吓得使长枪的高手丢下枪就跑,这仗是没法打的。由此可见,没有万能并且无敌的兵器。联系到文体上,也是这样,没有哪种文体是最优越的。

但确实有一种兵器是没有克星的,练武艺的人告诉我的。你猜是什么?是棍。跟刀枪剑戟相比,棍最不像兵器了。辩证法就是这样:最不像兵器的反而是最厉害的兵器,因为它没招没式,没有章法,也就没有局限,这就是所谓的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吧。它不靠灵巧或锋芒取胜,散漫与迟钝中却暗藏杀机。手持其他兵刃的武林高手,就怕遇见练棍的。因为不知该怎么破它。难怪少林武僧人手一根打狗棍,照样能冲锋陷阵如入无人之地。散文就是文学中的棍,貌不惊人却八面玲珑。

诗歌长于抒情,小说长于叙事,惟独散文,抒情、叙事、议论皆宜。上世纪末,诸多纯文学刊物取消了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的四大板块,提倡某种新文体,或边缘文体。这种边缘文体其实是散文的外延,即所谓的“大散文”概念。新世纪以来,网络文学兴起,仿佛进入全民写作的时代,不管是作为“公共交通工具”的论坛,还是带有“私家车”性质的博客,最普遍的还是散文化的记载与抒怀。譬如博客原本指网络日记,而日记、笔记、随笔自古即是散文中的一个门类。文体革命的时代已经到来,集各种文体之长、弃各种文体所短的新文体,实际上为当代的写作爱好者提供一件理想的新兵器。网络上,宽泛意义的散文,使用起来似乎最得心应手。

之所以想到这么多,是因为正在读袁硕望的博客。袁硕望曾用笔名潇湘剑,是近年来网络上杀出的一名写手,瞧他的网名起得多酷啊,刀光剑影,气贯长虹。其实他又是“文学湘军”中的一员,是一位出版过多本散文集的散文家。他经常用散文的形式,在博客里记录自己对社会、自然、历史、地理、人文的感悟,风格上自成一体,既不乏对传统文学元素的继承,又在个人创意中获得更大的自由。

2007年,我刚在新浪网上开设博客,经常去各种圈子浏览别人的博文。无意间读到一篇《金戈铁马戍边事,豪情奔涌高岑诗》,是谈论唐朝高适与岑参两大边塞诗人的。由于我当时从新疆采风归来,正在创作自喻为新新边塞诗的长诗《西域》,对这篇涉及唐边塞诗的随笔一字不漏地读了,觉得那股奔涌在高适、岑参诗作中的豪情,同样也奔涌于评论者的笔下。就此记住了评论者的名字:袁硕望。此后再去其博客,又喜欢上他解读柳永的博文。可见无论对豪放派或婉约派,这个袁硕望都能心领神会,他深爱着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并且从中汲取了必要的气韵。

后来袁硕望也时常来我博客访问,我们在网上相互加为好友,虽至今不曾谋面,却在虚拟的空间赢得实在的交流。他写那篇《徜徉在诗意的天空》,引用了我的《诗歌还能存在多久》中的一段:“我们在路上走着,可以怀疑一切/但不要怀疑自己在走着,因为/路本身并不会迷路/在篱笆、壕沟乃至忧伤的咨询之间/路很清醒……”而我同样很感动于他对诗歌生态的期望:“路很清醒。在诗意的天空徜徉着的人很清醒。我们相信,在我们回首曾经漫步过的诗意的天空时,诗坛已一派斑斓。”我特意把袁硕望的这篇博文转贴在自己的博客,向广大网友推荐。

通过这篇文章,我知道袁硕望最想去的是唐朝:“唐朝是一个什么地方,就这样吸引着唐朝的天空,一种诗的冲动便鼓捣着我们胸膛。”他还发现每个人头顶其实都有一片诗意天空:“这诗意的天空第一绫月光的清辉无疑是从唐朝照射而来……这将是每一位内心深处还保持着真实思想的人的一片净空。”“有了这片诗意的天空,人心才有希望,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保持以及人性的回归才有真正的意义的停泊地。于是,我们在仰望这片诗意的天空时,其实就已经徜徉其间,沐浴着月色和星辉,成为夜空的一星闪烁。我想去唐朝。我们仍在心仪唐朝那一片月色蒙胧的夜空。我们不必去唐朝,其实我们正沐浴着诗情洋溢的月色朦胧。从唐朝照射过来的那片月光,已使我们无法摆脱那一份忧伤,那一份穿透时空和心灵的忧伤。一不小心,我们原来已被诗歌击中。”

我也曾面对类似的问题,有人问我最向往哪个朝代,我的答案和袁硕望是一样的:最想去唐朝。或许,还有很多人,还有更多的人,跟我们的回答是一致的。那么多人都想梦回唐朝。想回唐朝的人可能跟想去别的朝代的人不一样。想回唐朝的人彼此间却更容易成为朋友与知音。他们是同一种人,热爱浪漫的人,渴望诗意的人,有梦想的人。

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去唐朝?因为唐朝是最有诗意的。一方面,唐朝是中国诗歌空前绝后的黄金时代,另一方面,唐诗所弘扬的那种精神自由,业已成为后世景仰的神话。

袁硕望是这个神话的信徒。我也是。可能你也是。我们都希望自己能够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着。

想去唐朝的人必定是爱诗的,求美的。袁硕望的这篇《徜徉在诗意的天空》,一下子拉近了我与他的距离。我当时就猜测他虽是散文家,早期一定写过诗。

果不其然。后来听人说,袁硕望和我同属于80年代校园诗人群体,只不过他后来改写散文了。80年代至90年代初的中学校园,曾经涌现过一批又一批少年诗人,姜红伟近年特意编撰一部《寻找诗歌史上的失踪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校园诗歌运动备忘录》,来记录当代文学史上不该被忽略的这一校园文学现象。新世纪以来,由于互联网为媒,很多像袁硕望这样的文学“失踪者”又重新浮出海面,而形成新的现象:“归来者”群体。归来者们又怀揣着早年的梦想,从各个行业里,不约而同地返回并集聚在文学现场。他们人数众多,借助新媒体而成为涌入新世纪文坛的一支生力军。

袁硕望现在虽以散文为主打,但仍以诗歌精神为内核,倡导“诗意的散文”。我一直觉得,一个不爱诗的散文家,不会是最好的散文家,而一个好诗人,则不妨去写散文,那注定是好散文。袁硕望的创作道路和我比较一致,都是由诗而兼及或转型散文,但我们并不是想丢掉诗,而是希望诗的种子在散文的园地更加蓬勃地滋长。

对于散文的文体,袁硕望颇下了功夫研究的。初写散文时总想把文章写得尽量像散文,常有作茧自缚之感。后来他放开了写,效果好得多。散文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文无定法,以前人的规范写下去,不平庸才怪,袁硕望以为要突破模式化,写出最鲜明的个人风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反而是越不像越好。要避开既定的种种模式,建立自己的审美体系、文体构架,从怎么像散文怎么写,到怎么不像散文怎么写,是一个新起点,也必将打开一种新境界。

其实除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模式,各人也还有其个人的模式。袁硕望现在的突破,就是不仅不像别人的,也不能像自己,要越来越不像自己,在变化中求发展。散文为什么要叫散文,散文应倡导一种精神世界的自由化,随心所欲,跟着自己的感觉、性格、气流走。散文应当成为最自由的写作。按理说诗歌应该最自由,但它受文体的限制,比较而言,散文更自由、放松一些,无论它的思想还是文体,都在自由中获得活力。贾平凹早期写过《丑石》,讲述“丑到极处就是美到了极处,”可他后来主编的散文杂志偏偏要以《美文》来命名。这个时代,习惯把散文混淆于美文,很难说合乎现代审美学。一味地以“美”为最高追求,难免矫饰,其所指的美是有尺度的,有限制的。这是一种龚自珍批判过的“病梅”之美。把出格的枝蔓全修剪掉了,也就等于把棱角全磨平了。

袁硕望所理解的散文,应该有一种原始美、野性美,正如中国古典传说中瑞兽“四不像”。把“四不像”的角统统锯掉,非让它像鹿像马,绝对得不偿失。散文不应完全为追求美而写,不要搞得像象牙雕刻。精致或精巧只是一种美,是美的样式的一种,但不可能包括全部。美文不应是唯美主义的产物,美原本有多样性。应允许每个作家如河流改道一样不断转变风格,假若能像黄河决口就更好了:“黄河之水天上来”,不只是豪迈,更是天才。当代散文太理性了,最需要激情燃烧的神来之笔。别写得太像散文,可以泥沙俱下。散文原本是即兴的产物,不应该有交通规则的。“飙车”时头脑里老惦记着红绿灯,多没劲呀。

袁硕望的散文,尤其是他的一系列文化陋笔,带有“大散文”的气质。大散文不能纯粹务虚。至少要虚实相同。大散文的承载量丰富,就像万吨巨轮下水,不论里面是否盛满,也不管承载何种货物,但它首先在外观上就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力。所以说它是有建设意义的。往远处说,《庄子》、《史记》都堪称古老的“大散文”。大散文什么都能承载,历史的,现实的,物质的,精神的,林林总总,不片面不单一,容量惊人。它还不满足于仅仅是承载,它还在高速地搅拌、混合、消化。它既像一台水泥搅拌机,又像一只巨大的胃,所有的内容都沾满散文家的胃液乃至心血。正如路易斯。辛普森所写的《美国诗歌》:“不论它是什么,都必须有/一个胃,能够消化/橡皮、煤、铀、月亮、诗。/就像鲨鱼,肚里盛只鞋子。/它必须游过茫茫的沙漠,/一路发出近似人声的吼叫。”大散文就是这样一个能吞咽煤炭、消化钢铁、搅拌水泥的胃。当代的散文家,别太像患了厌食症的林黛玉,应该有一副好胃口,应该长着将军肚。

袁硕望觉得,我们需要符合这个时代特征的尖端性质的散文。散文界若没有几篇大气磅礴的扛鼎之作,像一个国家的海军没有航空母舰——就不能称其为真正的海军,天空是低矮的,地平线是压抑的。千万要忘掉是写散文,而记住自己是在写一部历史、一个生命,一颗心灵、一个时代、一整个世界。即便是从一粒砂子着手,也要把一种宇宙观注入其中,披露无限的背景。这样才能够写出真正意义上的散文。

我们为什么要呼唤大散文?因为这个时代的许多所谓散文家,太小儿科了,太小心眼了,这导致散文界的整体局面也太小家子气了。写小花小草、小情小爱、不是“小女人”就是“小资”,散文界快成小人国了。做小人国的国王,又有啥了不起的?我们呼唤散文家们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其实是希望散文界多出一些巨人。只有巨人,才能支撑起更高的天空,让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尽入腋下……这才能治疗当代散文缺铁缺钙、贫血软骨的症状。总之,散文的版图应该大大地拓宽,这首先取决于散文家的视野与胸怀!

袁硕望要把博客里的一系列博文,结集出版。他从潇湘之地约我给他的这部新散文集写一篇序,我很高兴地答应了。同时告诫自己:正如不要把散文写得太像散文,也不要把序言写得太像序言。借着这个机会索性谈谈散文与诗歌的互补以及散文这一文体的流变。就让它是个“四不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