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地


换地

 

2004年年初,奶奶去世,我从武汉火速赶回老家料理丧事。

回到家里的时候,下葬时间已经看好,在一周之后。当天晚上,开始请帮工。按照当地规矩,举办丧事,请人帮忙,需一家家上门,一家家叩头。到了别人家,不能贸然推门进去。先要在院子里叫门。看到门开,就算出来的是小孩,也要立马下跪。而且,就算膝下有狗屎,也得跪下。这叫做行礼。一旦跪下,主人不拉就不能起来。通常,主人看到孝子下跪,会主动将其拉起。但也有那性情怪诞不经的,会让孝子在那里长时间跪着。不过我倒是没有碰到这种窘事。

第二天,陪同地理先生四处“撵地”(即按照“地学理论”寻找适于安葬的墓地)。“”来“”去,“”到了陈六十老表于村边的一块菜地。这块地50来个平方,三面岩石耸立,正面向南敞开。主人在后面栽的杜仲已经长大,前面稀落的杉树似乎栽下才不久。

选定墓地之后,下一步就是找陈六十商量换地事宜。这肯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一方面因为换地事关重大,另外一方面,六十老表以不爽快著称。好在我们是亲戚,我相信他不会太为难。在我老家那个地方,同辈的男子,如果不是本家同姓,只要沾亲带故,就互称老表,哪怕前推八百年也不一定扯得上血缘或亲缘关系。但陈六十和我们却是真正的老表,他外公和我爷爷同出一服,对人丁都不怎么兴旺的我们两家来说,算是很亲的表亲了。

本来六十老表在我家里帮助料理事务的,我打算回家就直接跟他商量。可是,回到家时,他已经走了。他是在有意回避。

其实,这种大事,应该登门请求,而且还要行礼。

饭后,在几位村中长老陪同下,前往陈六十家。

听到狗叫,六十老表早早迎出了门。

我坚持要行礼,被他紧紧抓住。

“行什么礼?都是表弟兄。再说,你一个大学教授,给我一个乡巴佬行礼,会被人笑话。”

围着火塘坐下,略微客套几句,开始谈正事。

“老表,今天陪地师了一天的地,最后到你在村南头那块,地师说,这块地……”

我一边说着,一边注意观察他的表情。可是他一直轰隆隆轰隆隆地吹着烟筒,表情木然。其实,我所讲的这个过程,他已经知道。农村是一个信息流动高速有效的社会,尤其是那些事关自己利益的信息,人们会在第一时间迅速捕捉到。地师撵地的整个过程,在一顿饭的功夫,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寨,更何况与此利益相关的六十老表。

“再找不到别的地了,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请你将那块地让给我奶奶。”之所以说“让给我奶奶”而不说“让给我们来安葬我奶奶”,是想给对方一点压力。不过,对第一句话,一说出,我就有些后悔。

果然,六十老表抓住了机会,“还是辛苦地师再攆攆,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地。我对于‘地学’了解一点皮毛,那块地……”

他继续轰隆着烟筒,不紧不慢地说着。一帮人开始讨论起“地学”问题,那家的祖坟选得好,子孙如何发达;那家的祖坟选得不好,后世如何遭殃……

漫无边际的说着,从粮食说到烤烟,从李家娶媳妇说道张家生孩子,离我此行的主题却越来越远。我有些着急,不得不强行打断他们的闲聊。

“老表,地的事情……”

六十老表一下子表现得异常爽快。

“要是没有别的地方好找,这块地你就拿去用。”

我想把事情进一步落实下来,“也不能白要你的地。你看看,我们家现在这几块地,……你想要那块,随便你挑。”

“说的什么话?”六十老表似乎有些生气,好像被侮辱了一样。“姑奶奶看得上我的这块地是我的福分,更是我的地的福分。我那块屁股大的地,产粮能产几斤。能用来安葬姑奶奶,就是最好的用途了。”

我为老表的仗义感动了。坚持要他挑一块地。

六十老表好像更坚决:“我又不缺这块地来苦吃苦穿。不说这个了。都是表弟兄,说多了伤感情,伤和气。”

继续说了一会儿陈芝麻烂谷子,天不早了,一行人才离开。

 

回到家时,还有亲戚在坐着。跟大家简单汇报一下情况,在我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

姑父的一番话让我感觉到事情的复杂,谈判可能仅仅开了一个头。

“以地换地,天经地义。人情是人情,利益是利益。地是农民的根本,一个人可以在其他方面慷慨,绝对不会在土地问题上慷慨。农民为了一犁地可以打得头破血流,结仇几代人。所以,不会有人拿土地来做人情。”

“陈六十是那样一个极精明极会算计的人,你要他的地,他当然会要你的地。只存在要多要少的问题,绝对不存在不要的事情。”

“你提出要他挑一块地,他也不会挑。如果挑多了,他会被人耻笑,这等于陷他于不义;如果挑少了,他自己吃亏。帮了别人的大忙,自己吃了大亏,这不是陈六十的性格。如果你提出给他,给多了,是你感谢他的表示,他可以安然接受;当然,给少了,他自然不干。”

“今天你带了一帮人去跟他谈,实际上起不到好的效果。如果他跟你提出条件,传出去会被人笑话,所以他干脆表现得慷慨一些。但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我有些迷惑,“那怎么办呢?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他在动什么花花肠子。”

“还是要你提出来,看他的反应。只要不太过分就可以了。毕竟是求人的事情。”

 

第二天晚饭后,我和弟弟再次拜访陈六十,继续未竟的商谈。

我家在村北头有一块叫“大平田”的面积两亩的好地,位置方便,土壤肥沃,集体化时期就是高产良田。陈六十有一块地紧邻着,这些年他在那里栽植烟叶。我们那块地这些年一直交给亲戚耕种,现在事情棘手,只能拿出来和陈六十交换。用不到一分的石圪拉换两亩的良田,我想,陈六十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

落座后,客套几句,切入正题。一开头,还是想给陈六十戴顶高帽子。

“老表,亲戚中间,你最仗义了。你同意让出那块地,帮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忙。”

陈六十嘿嘿笑着,似乎觉得可笑,天底下哪有白送你地的事情!

“那块地虽然小,可是离家近。每年我栽点菜,可以解决不少问题。”

陈六十终于提出了要求。不过,我还不想一下子亮出底牌。

“是啊。总不能让你帮了大忙还吃大亏。你把那块地让给我奶奶,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感谢你的。我们家在村西歪脖子树那块地,大概一亩多,现在也没有种,你就拿去吧。”

这块地位置偏远,土质也不是很好,雨季还经常被淹,显然不能让他中意。大概陈六十事先想到的我们可能出的条件就是这块地了,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歪脖子树?不行。那块地太远了。我不经常在家,家里老人身体又不好,跑不了那么远的路。还是算了吧。这块地给我,也等于没有。”

“算了吧”三个字又让我有些窘迫。他当然不是说我的地给你,你的地我就不要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应该是,如果不给我合适的条件,就另外找地方吧!可是,墓地是不能随便找地方的。没办法,我只能亮出底牌。

“大平田那一块,和你的地相邻,位置和土质都是村里最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陈六十依然轰隆着烟筒,表情镇定,没有一丝惊喜的样子。看来,这块地也不是他所想要的。

“大平田?不要开老表的玩笑了,那么好一块田,你舍得?就算你舍得,我也不敢要。我用屁股大的一个石圪拉,换你两亩大田,你想要全村人骂我啊!再说,两亩地,太大了,我种不过来。”

话虽这么说,但我听得出来,陈六十的拒绝,不是出于仗义和慷慨,而是他心里有数,他知道可以得到什么。

看着陈六十的镇定自若,我感到有些紧张。蓦然,一个想法掠过心头,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陈六十想要我家的三台田!

三台田是村南的三块梯田,面积约有两亩,从人民公社开始,就是我们家的自留地。经过多年精耕细作,已然成为全村最好的菜地。三台田可是我们家最得意的一块地啊!

在这种担心中,我将车轱辘话说过来说过去说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希望将陈六十引到大平田,希望最终能够保住我们的三台田。

大平田诱惑不了陈六十,我又提出给他村西一块自留地。这块地地理位置很好,土质也不错,比大平田更有竞争力。看陈六十不为所动,我一步步提出让步,先让出地头的核桃树,见没有打动他,又先后让出苹果树、桃树、春树、柿子树、棕树……

陈六十依然木石一样镇静,依然轰隆着他的烟筒。我每提出一个条件,他都在谦让。

没有办法,只能忍痛割爱。

“三台田怎么样?”

陈六十停下轰隆,在黝黑的夜里,他的眼中露出一丝亮光。随后,又令人厌倦的谦让起来。

“三台田是好田。离家近,我父母平时也可以照看。不过,三台田太大了,全部给我我也种不了。给我上面两台就可以了。”

我当时以为,陈六十是担心要了全部三台田会受到村里人的耻笑,但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就听到传言,说我打算将全部三台田都给陈六十。但他很仁义,只要了其中的两台。

事情还没完。当天晚上,陈六十叫人传话,要我到他家再商量点事情。还有什么事情,这件事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

“老表,你看,我那块地里栽了20多棵杜仲,30多棵杉树。杉树还没有成材,杜仲倒是可以割皮卖了。你看,怎么办?”

这是我忽略了。以前谈地的时候,只想到地,没有想到地头的树。虽然他所说的20多棵杜仲其实只有35棵成材,而他所说的30多棵未成材的杉树不过是才栽下不久的小树苗。但是,以前的谈判确实没有涉及这些树。当然,既然谈好了地,我可以要求他将树砍掉或者拔掉,但是,保留这些树对墓地也大有好处。

但是,陈六十的要求是什么呢?我不得不再次猜度他的想法。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钱吧。

正想着,陈六十算起了帐:杜仲已经成材,每年可以割皮多少斤,每斤多少钱,每年可以收获多少多少;杉树买了多少树苗,每棵树苗多少钱,一共花了多少钱……我不得不惊叹他的精明——杜仲已经成材,所以按照可能的收益来计算,而杉树才栽下,按照成本来计算。但我有些厌恶这种精明了。

“你算一算,我要补你多少钱?”

接着又是我早已厌恶了的谦让。

“都是表弟兄,说什么钱不钱的,说出来让人笑话。”

我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那你干脆点,说说你的想法。”

“三台田反正你们也不种,留下一块也不好管理。干脆就将剩下那一台也给我,这样我好耕种,你们也省得操心。这些杜仲和杉树我也不要了,就当我孝敬姑奶奶的。”

没有办法,只能答应。

 

我蓦然感慨,奶奶的墓地也许选得并不好,奶奶还没有入土,我们已经将家业败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