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或者夜露疼醒的阿信


鹰,或者夜露疼醒的阿信

 

阿信说鹰漫长的一生中遭遇过佛陀、成吉思汗、希特勒三个人,遇到过龙、鸽子、西藏和汉字。最近我一直在想,那么如今,这只鹰栖息何处?是在某个山崖洞穴?还是甘南的某棵草根?是在夜幕寂静的废墟?还是,在阿信的身体里,就像阿信,这个夜露疼醒的人,一只孤单的羊,一朵艾花,头枕双手躺在草原的帐篷,或城市里面目模糊的房间?之所以这样想象阿信,是因为在《浮雕的凸凹》一文中我曾这样判断:“开始,他是一只鹰,俯视着整个草原。但后来,他和草原融和为一体,他把一朵菊花的高度看成自己的高度,甚至更低。这种视角上的转变,落差是巨大的,在这巨大的落差里,诗人的精神成长起来,就像劈柴和牛粪垛子高大的轮廓让天光自然呈现出来一样。”是的,那只鹰已经离开了天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翅膀;那只鹰,在次第展开的人生旅途中,它将自己的视野给予了深入大地的流水、铺展的草棵,以及怀揣虔诚梦想、将自己的心靠近大地的野花,给予了在高寒地带低声细语、节约语言的人。不错,这几年的阿信写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像一个潜修的僧人。他翻开的是一本生活的、历史的、自然的、宗教的、文化的大书。在其中,他偶然会想起自己的过去,并诘问自己:出生临洮,学习历史,如今在这甘南,教书、做官,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在青藏高原,在新疆辽阔的疆域,独自漫游?为了什么将甘南的一草一木移植进自己的身体,用心浇灌它们,让它们更加茂盛地生长?一朵花为了什么,“除了自言自语剩下的就是倾听”(《花朵》),就是在“快乐的领唱”后,突然生出这样的疑虑:“我谦卑的独白不曾给这最初的感恩带来些许妨害?”为了什么,早早写下自己的《墓志铭》:

总会到来:让我长卧在这片青草下面,与蚁群同穴。

让风雨蚀尽这些文字:我曾生活过。

 

我与世界有过不太多的接触。近乎与世无补。

我恬退、怯懦,允容了坏人太多的恶行。

我和文字打交道,但我是一个糟糕的匠人。

 

我缓冲的血流,只能滋养

天底下一朵柔弱的花朵。那是我未具姓名的女儿,

集美丽善良于一身,

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

 

总会到来:这清风吹拂的大地,

这黎明露水中隐去的星辰……

蚀尽,与世无补,允容恶行,糟糕,只能,隐去,……这些文字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是谦卑,是悟彻,是胸怀,还是别的?阿信唯一肯定的,是“未具姓名的女儿”,是“一朵柔弱的花”,──她不是诗歌,她“集美丽与善良于一身”,──是诗人的心,“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是诗歌的阿信,而不是“与世界有过不太多的接触”的牟吉信,──是肉体长卧青草之下时,灵魂同时隐去,但却是在黎明到来时隐去的“星辰”,是“清风吹拂的大地”,──这又是一种骄傲,一种寄望,如同他一再地向朋友们推荐着在甘南那片大地上抒写的兄弟、学生们,一如他对他们中肯的批评、不吝的赞誉和信心的呵护,一如一只厌倦飞翔的鹰变成“一顶雪山下黑色的帐篷”(《青稞》),他相信鹰、墓志铭、帐篷,在雪山的映衬下像某种存在的暗示。而周围,而不经意将读者覆盖的,而无声无息构成大地情感的,是无边的青草。这《小草》,阿信像在解答我们的疑问:

有一种独白来自遍布大地的忧伤。

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聆听其灼热的绝唱。

我是在一次漫游中被这生命的语言紧紧攫住。

 

先是风,然后是让人突感心悸

四顾茫然的歌吟:

“荣也寂寂,

枯也寂寂。”

 

其中,我们再次看到了草与心灵的对应:热情,骄傲,孤寂。是的,阿信的《墓志铭》、《小草》,以及许多诗篇,都有一种弥漫的、生长的忧伤。如果再留意一下阿信诗歌中无数来自大自然的意象,以及关于佛教寺庙等的抒写,考虑到甘南那片土地上茂盛的宗教氛围和藏族集中聚居的环境,我们很轻易会将阿信的生命观念与之紧紧结合:物我共生,悲悯,谦卑等。对此我无法否认。

我只是想回到本文的开始,即阿信认为“鹰漫长的一生中遭遇过佛陀、成吉思汗、希特勒三个人,遇到过龙、鸽子、西藏和汉字”,对此,或许我们可以在阿信的《诗歌文本:断章:鹰》和《另一种文本:关于鹰》中得到阿信小心翼翼或者“诗意”的说法。和鸽子相比,鹰“离众神近,离人群远。……充盈着神性之风的吹拂”;和龙相比,鹰“是存在的虚无”;与佛而言,鹰“猛恶,性贪婪”,却“离佛最近”。关于鹰和西藏,鹰与“三个人”,阿信给我们提供了或者创造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大过鹰的翅膀。而当阿信说“雄鹰”苍白,“秃鹫”让人想起无毛的山岗,鹰是“一个真正的汉字。一个迎风独立的汉字”时,我突然想:阿信诗歌中的“鹰”,是不是可以看成他上面所述各种物象的总和,因为修饰成为一种限制,因为变异的“秃鹫”更倾向凶猛的“扁毛畜生”?

按照这种思路,当阿信“允容了坏人太多的恶行”时,实际上是在指出了恶的存在,指出在人世间原本存在着与佛性、人性相对的思想或者行为;实际上是在承认“怯懦”的同时,认为怯懦在有时是无法避免,是在以“恬退”(恬静、退让)的形象出现。这恰恰都是佛的包容,是“鹰”的目光或者胸怀带来的包容;不仅是对善的,也包括对恶;不仅是包容,还有悲悯。这点上,我又想起了昌耀。拙文《诗歌自身的效力》中写道:“在《痛•怵惕》中,诗人对恶的认识从‘善的对立’这一古老的观念中走出,就像把疼痛当作了‘契约’,当作防止心灵麻木必须支付的代价,恶,也成为一个人必须经受的考验。实质上,是爱的主题的升华,包含着对‘恶’之制造者的宽恕。”在阿信这儿,“恶”肯定是如此在被观察、被宽恕、被悲悯。

在这儿,我也想起了博尔赫斯对希特勒的“猜测”:“希特勒是在盲目地与不可避免将要消灭他死亡军队合作,就像钢铁的兀鹰和龙在神秘地与赫克利斯合作一样。”像从来对恶的宽宥得不到世俗的理解一样,这当然有违政治道德和人类情感经验。但佛之所以博大,就是它允许了魔鬼的存在:不仅仅是一种现世的警醒,更是一种对存在的认知高度,也由此对经受诱惑“成为人类痛苦梦想的负载者”给予着称颂。而“荣也寂寂,枯也寂寂”的生命本相,阿信和佛一样,也没有为了安慰我们而稍有隐瞒。这也是为什么我判断阿信“残忍”的原因。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鹰”的特性:它默默地看着,它说出。但这更是“灼热的绝唱”,是“生命的语言”。

翻看着阿信的诗歌,当离开生存的表象、直抵生命的“痛感”或者说生命的质地成为他诗歌的又一特点时,我也突然明白,诗人或者说语言与世象之间的距离,恰恰又是鹰与人类之间的距离。借助于“鹰”的视角,神与人、人与物、神与物之间,达到了互通。诗人的情思在其中因而自由穿梭,甚至诗人本身也处于一个更加广大的“人物谱系”中:他在小草一样独白,他像离群的一只羊,他是大金瓦寺灿烂的金顶,他是午后的阳光,他是少女坠楼瞬间突然绽开的花,……关于这点,在阿信史诗性作品《斯柔古城遗址》中,得到了最为集中的反映,也是阿信将这种类似博尔赫斯 “梦中梦”的诗歌理念,从空间再次扩大到了时间:历史承担了中介。

但且慢。这似乎只是草原的阿信,自然的阿信,宗教的阿信,──甘南的阿信。这不是临洮的阿信,从少年到青年的阿信出现断裂和空白。阿信的坚强与隐忍,阿信的悲悯胸怀,似乎缺乏一令人信服的原生土壤。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割断自己的历史,可以忽视自己的过去。仿佛为了解决我的疑问,在《大地西行》这部阿信自编诗文集诗歌部分的最后,有一幅感恩的长卷──《献给父亲》。开始几行这样写道:

 

父亲,你以你庞大的家园

和经营一生的农业

以相守的鸟群,浅沙下生长的荸荠

和一个秋天芬芳的酒杯,安安静静

温存的冬天的粮食

以及劳动者世袭的严厉与善良

掠过时光的暗淡眼神

留住了我诗歌的光辉

 

我愿将这,当成阿信诗歌最茂盛的根。在人生成长的关键时期,在情感与思想等可塑性极强的阶段,农业的父亲成就了后来的阿信。农业的父亲,成为阿信写作草原时一个潜在的参照。它几乎左右了阿信的思想和情感方向。它和草原一道,在鹰铺展的翅膀中,不仅拓展着阿信的诗歌疆域;也预示了从田野走向草原、从农村走向市镇一类诗人的诗歌前景。阿信的诗歌,提供了一条道路,即:表面上割断过去,只关注当下;而实际上,在诗歌的历程中,寻求着精神的相通与相融。

阿信,此刻,你这只鹰又在夜露中疼醒了吗?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荣也寂寂,枯也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