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记忆:中国和平崛起的一个侧影(上)
进入8月,世界迎来了“风季”。
8月8日,代号“北京奥运”的旋风登陆中国;同日,代号“北高加索”的腥风登陆黑海南岸;9月1日,代号“古斯塔夫”的飓风登陆美国墨西哥湾地区四州;同日,代号“十年九相”的“辞”风再次袭击日本……
这四场风的最大亮点,还不是它们的巧合:一日两风,两日四风;而是三风皆骇世,只有一风尽欢颜。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说,奥运的“溥畅”欢乐之风,就是宋玉所说的“雄风”;而其它浸淫颠沛的“勃郁”之风,就是他所说的“雌风”,但也许我可以说,这场登陆北京的奥运雄风,虽然也像宋玉笔下的“大王之风”那样,“眴焕粲烂”,舞松蹈柏,但它并不“起于清苹之末”,而是起于76年前远渡重洋的一个孤单背影。
一, 奥运与国运
2003年12月底的一天,美国哈佛大学礼堂里高朋满座,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像磁力线一样,被讲台上的一个磁场所吸引,居于磁场中心的是一个演讲者,他讲到了71年前1个人和3个国家的故事:
“……那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前,我们只有一个运动员能够参加奥运会,他是个短跑运动员,叫刘长春。他是坐船到美国的,他的身体已经很疲劳了,他代表中国参赛虽然没有取得优异成绩,但就这一个人参加奥运会,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
演讲者是当时在美国访问的中国总理温家宝,他明确讲出来的1个人叫刘长春,2个国家是中国和美国,没有明确讲出来的第3个国家是日本。美国是1932年第10届洛杉矶夏季奥运会的主办国,中国是向那届奥运会派出唯一一名运动员的参赛国,有日本什么事呢?
当然有。就在那届奥运会开幕前一年的1931年9月18日,日本军队占领了刘长春的家乡和中国东北全境,并且扶持了一个傀儡政权“满州国”。日本人知道,即将在美国洛杉矶举行的第10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是一个机会,通过把“满州国”申请为独立参赛国,并让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代表“满州国”参赛,就可以让国际社会认可它对中国领土的侵占,假如这名运动员还可以获得奖牌,那将升“满州”国旗,奏“满州”国歌,这无疑是给日本的侵略行经颁奖,给它的非法附属国颁发认证证书,颁奖典礼将成为加冕典礼。
当时的日本决策层应该清楚,奥运会即使是一个游戏,那也是一个以体育竞赛为表现形式的国家主权游戏。这个游戏的最简单规则是:首先,任何一个运动员要想参加这个全球最高级别的体育赛事,必须首先是一个主权国家的公民,并要接受这个国家的委派;其次,任何一个主权国家要委派一个运动员作为自己的代表参赛,这个运动员必须已经是它的公民,而且本人要同意作为它的代表参赛;第三,只有主权国家或主权国家认可的地缘实体(比如中国香港、澳门和台湾地区),才可以成为参赛国或参赛地区。
1932年日本统治下的“满州”,不能满足上述规则的第二条和第三条,但占领当局想倒过来操作,企图通过造成派运动员参赛的既成事实,让国际社会追认、让参赛选手默认派出“国”的合法性。于是有了日占区大连《泰东日报》1932年5月21日刊出的爆炸性新闻:“新国家满洲国已决定派刘长春等人,代表满洲国前往美国洛杉矶参加奥运会,而且,国际奥委会已复电承认,并要求速交满洲国的国旗和国歌。”这则新闻此后反复被刊登了5次。
这期间,傀儡国政府并没有以任何形式征得当事人刘长春的同意,而此时的刘长春,已经和母校东北大学师生逃亡到了北平。他立即向校长张学良将军表露心迹,绝不代表侵略当局参赛,并在《大公报》上发表声明:“……苟余之良心尚在,热血尚流,则又岂可忘却祖国而为傀儡伪国做牛马耶!”
张学良少帅虽然不一定懂得奥运游戏的性质,但他懂得爱国的价值,和他这个学生的内心清白,于是,他作出了一个决定。1932年7月1日,他在东北大学的毕业典礼上宣布,刘长春将代表中国参加第十届奥运会。他当场捐出8000块银元,作为参赛费用。7月8日,刘长春和随行教练宋君复从上海登上“威尔逊总统号”邮船,启程赴美。当他在甲板上面对茫茫大海时,不知道是否想到,他其实并不孤单,他的祖国与他同行。经过太平洋上21天的艰苦航程,7月29日下午,奥运会开幕前一天,邮船到达洛杉矶码头。
刘长春当时可能没有意识到,他的美国之行,如其说是体育竞赛之旅,不如说是他一个人对抗一个侵略国家的战争之旅,当然是不流血的道义之战。他能不能拿到奖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参加了,并且表达了一个被侵略、被占领的国家公民绝不屈服的意志。有这种意志的公民组成的国家,今天快不起来,明天可以快起来;今天高不起来,明天可以高起来;今天强不起来,明天可以强起来。否则,只能更弱更贫更慢。
本节简单的结论是,能不能派运动员参加奥运会,是个主权资格问题;能不能在奥运会奖牌榜上位于前列,是个国家实力问题;能不能成为奥运会举办国,则是个国际地位问题。一个国运兴隆的国家,自然有资格,有实力,有地位,自然能在奥运会上大展身手。
在刘长春生活的年代,中国只有资格问题,也就是说中国面临着生死存亡问题,还谈不上别的问题。他代表中国实现的第一次奥运之旅,显示的是这个民族生命力中最顽强的部分:在任何恶劣情境中生存下去,并显示自己的存在。
二, 大球推动小球
1907年10月24日,当时的南开大学校长、全国体协董事张伯苓,在全校运动会闭幕会上做了一个演讲,他在演讲中提了3个问题:“……中国什么时候,才能派出一个选手参加奥运会?中国什么时候,才能派出一支队伍参加奥运会?中国什么时候,才能举办一次奥运会?”
回答他第1个问题,中国花了25年:1932年,中国终于有一个人远涉重洋到了美国;如果不算1936年柏林奥运会上装的样子,回答他第2个问题,中国花了45年:1952年,中国派出140人的大型代表团,参加第15届赫尔辛基夏季奥运会;回答他的第3个问题,则整整花了一个世纪:2008年8月8日,奥运季风第一次登陆北京。有趣的是,每回答一次,中国就跨越一个时代;3次回答,跨越了3个时代,这很像是中国这名超级运动员,在历史田径场上的三级跳远。
第一级跳跃,是从帝国到民国。1907年,中国还被称为大清帝国,4年之后发生的辛亥革命,把中国变成了亚洲的第一个共和国。从理论上说,中国的政治制度发生了根本变革,国家主权不再是皇帝家族的私产,而由全体国民分享,所以国号为“中华民国”,政府自封为“国民政府”,执政党自名为“国民党”。这样一来,有两种现代国民意识开始觉醒:一种是作为结束异族统治的结果,以汉民族为主体的民族主义兴起;另一种是作为结束君主统治的结果(这种君主统治被认为无能应对西方列强的欺凌),平民爱国主义激情得到释放。
因爱国,而希望国家强大。于是全体国民就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强国梦,有实业强国梦,有军事强国梦,教育强国梦,当然还有体育强国梦……上文提到的张学良将军大概是当时的国人中梦做得最多的人之一,他做军事强国梦,所以做了少帅;他做教育强国梦,所以办了东北大学,自任校长;还做体育强国梦,所以培养刘长春,把他录入东北大学,专门为他举办中、德、日三国田径邀请赛,他还代行中央政府职能,出资让刘长春临危受命,出征美国。
不过,正如毛泽东在 “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一文里所说的,那时的国民政府“仅仅代表最大的富翁,并不代表老百姓,并不把老百姓放在所谓‘国民’之列”。因此有中国在大陆上的第二级跳跃,从民国到人民共和国。这次跳跃在体育上的最伟大成果,就是回答了张伯苓的第2个问题,中国于1952年派出140人的大型代表团,参加第15届赫尔辛基夏季奥运会。
也有两个遗憾,一个是,当时的中国是“站”起来了,但还没有“壮”起来,所以还要被人害,受人欺负,参加赫尔辛基奥运会的中国代表团因受各方阻挠,到达赫尔辛基时许多比赛项目业已结束,仅有3支球队与芬兰队进行了4场比赛,也就是意思意思;吴传玉参加了100米仰游比赛,成绩为1分12秒3。整个代表团算是留下了一个成绩,但没有获得一枚奖牌。
另一个遗憾是,有人在国际奥委会里玩弄主权游戏,要让台湾代表中国参加奥运会,因为中国大陆当时在联合国没有合法席位。中国对此做出强烈反应,先是主动缺席1956年的第16届墨尔本奥运会,后又于1958年8月19日,由中国奥林匹克委员会(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发表声明,中国自即日起断绝与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的关系。这就是说,当时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权资格还没有被国际社会,主要是联合国认证,作为中国唯一代表向奥运会派代表团资格的合法性受到怀疑。
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体育问题,与一个国家竞技体育水平没有关系,而与国家之间的实力对比有关系,也就是说和国际政治有关系。对这一点,毛泽东应该是看得很清楚的。当时主导世界秩序的美国打不赢朝鲜战争,特别是后来,深深陷入越南战争泥淖,让它感觉到了中国的力量,再也不能把中国看成小菜一碟;中国与苏联决裂,让它看到了中国的价值,这个价值就是不介入霸权冲突的独立与和平倾向,作为一个大国,中国返回国际舞台,可以缓和东西方的紧张对峙。
可以这样说,当时美国和西方对中国的需要,远远大于中国对美国和西方的需要。所以才出现了毛泽东的表侄孙女、中国外交部前副部长王海蓉描绘的中美“乒乓外交”那一幕的序幕:
“1971年3月21日,中国乒乓球代表团抵达日本名古屋,准备参加于28日开始的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
“在日本,美国队提出访华要求。消息传回北京,外交部和国家体委联合起草‘关于不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的报告上交总理,认为目前邀请美国队的机会尚不成熟。4月4日,总理在报告上面批注‘拟同意’后呈报外公(即毛泽东——本文作者注)。
“4月6日,外公圈阅报告,退外交部办理。美国乒乓球队无缘来华似成定局。因为4月7日世乒赛就闭幕了,各国代表团将陆续回国。”
本来国际政治领域中的一个传奇故事似乎到此就夭折了,不过,美国球员科恩主动与中国球员庄则栋之间的友好互动,激起国际舆论热烈反应,毛泽东从《参考消息》上看到报道后,4月6日晚决定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到底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毛泽东,使他改变了原来的决定,现在已不可考。可考的是,美国乒乓球队于1971年4月10—17日访问了中国;可考的是,半年后的1971年10月25日,第26届联大通过2758号决议,以76票赞成、35票反对、17票弃权的压倒多数,通过了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等23国的提案,决定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把国民党当局的代表从联合国及所属一切机构中驱除;可考的是,一个月后,乔冠华率领中国代表团正式参加第26届联大会议。
这就是史称“小球推动大球”的中美“乒乓外交”美谈。把它当作外国记者的一个噱头这样说说也无妨,但假如把它当作一个严肃的国际政治事件来分析,就本末倒置了。如果没有中国国家实力,特别是核打击力量的增强,如果没有中国在美苏争霸的全球政治中发挥的缓冲作用,如果没有中美两国在遏止前苏联扩张野心方面的相互战略需要,那只小小的乒乓球就不可能飞越太平洋。
因此,是大球推动了小球,而不是相反。不过,作为一个象征,1971年4月间在中美两国运动员乒乓球拍子之间弹跳的小球,可以被看作当代中国和平崛起和奥运记忆的一个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