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涌故事:支内老人回乡难!


    真不想讲这个故事,因为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需要回忆,而关于这个故事的回忆对我来说是很伤心、很痛苦的事情。可是,不讲出来我又会觉得很憋屈、很冤枉,我又有一种想说出来让大家评评理的冲动。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说一说吧,否则一口气在心里堵得慌。
    我在前面的多篇文章里,都说到了我的父母。1933年,我父亲出生在浙江省舟山群岛之中的一个叫盘峙的小岛上。在他9岁的时候,我奶奶就因为生小叔叔,产后大出血去世了;刚出生就没了娘的小叔叔,没多久也死了。很快,一个满脸大麻点的媒婆女人成了我父亲的继母。三年后,在我父亲12岁的1945年,这个麻脸奶奶带着我父亲和他的哥哥、弟弟,到上海来讨生活了。父亲的两个姑姑都嫁给了上海人家,大姑姑的大儿子在上海的巨鹿路上开了一家叫作“ABC”的汽车修理公司,麻脸奶奶就把爸爸送到了他大表哥开的这家修车公司当学徒,又给爸爸的兄弟另外找了做事情的地方;就这样,三个海岛上出生的小孩子,开始了在上海的学徒生涯。过了段时间,由于舟山老家那边也需要有人种田,加上叔叔太小,在上海也做不了什么事,伯伯和叔叔就跟随麻脸奶奶回乡下去了,而父亲一个人留了下来,直到上海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做工的那家汽车行,很快就关掉了,他成了失业者。不过,新政府对工人们很关心,父亲领着失业金,住在统一安排的集体宿舍里;尤其让他想不到的是,他这个一天也没有进过学校的文盲,被政府安排进了扫盲班,读书识字。很快地,政府部门就给父亲安排了工作,他在上海国棉七厂做了新中国的第一代纺织工人。有吃有住有工作还有书读,父亲高兴极了。他以极大的热情参与着新中国所号召的一切活动。
    1956年春天,23岁的父亲认识了上海打浦桥一家木器家具店老板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三个月后,他们结为夫妻了,租住在上海曹家渡一间简单的民房内。母亲当时没有正式工作,有时候会找点儿零活干干,在里弄工厂里订日记本,或是在展览馆里做讲解员等。
    1956年,是我们国家支内活动全面开展的一年,其活动的主要内容,是让在上海等经济发达地区的技术工人,到经济欠发达甚至是非常落后的内地城市去工作。国家一号召,单位一动员,我那对新政府充满了感激和拥戴的父亲,就立即响应了祖国的号召;这年的秋天,父亲和上海国棉七厂一帮热血青年,被安排到西安市支内,新的工作单位是离西安市区20公里的,一个建在一片黄土地上的新兴工业城—纺织城。他们也成了这个大西北新建纺织基地最早的技术工人。与此同时,母亲也自愿到了当时工作和生活条件都十分艰苦的玉门油田去工作;在油田工作了三年以后,母亲也调到了西安市的纺织城,和父亲进了同一家工厂。60年和62年,姐姐和我相继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六、七十年代,纺织城的生活配套设施非常简陋,只能买到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更多的东西要到二十公里以外的西安市里去买,而西安市的商品供应也很有限。记得我们小的时候,隔上几年,爸爸妈妈就要带上我和姐姐到上海去一次;而每次回来,我们都要大包小包地买很多东西:衣服、食品、日用品,买不够似的。恢复高考的时候,我上初二,父母满心希望我能考回上海去,可是,也不知是我那厂办子弟小学和厂办子弟中学的教育质量有问题,还是我个人努力不够,我想两者都有吧,1980年,我虽然以百里挑一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但是没能考回上海。我在西安读大学的时候,父亲身体很不好,他继1966年之后,又在1980年和1982年,两次动了大手术;当时医生断言,父亲很难活过十年。也因为这身体的原因,父亲55岁的时候就提前退休了。
    1988年夏天,我看到了新建宁波大学的报道,马上跑去联系;第二年春天,我成了宁波大学法律系的教师。1991年,我在我的集体宿舍旁边的居民小区里,借了一套100元租三个月的一室一厅的房子,接父母到宁波来住了近一年。这幢房子紧临甬江,我们天天都能在这四楼的阳台上,看到通过甬江往来于上海和宁波之间的客轮。有很多次,当轮船驶过的时候,父母都感慨地说:“我们如果在上海能借到这样的房子就好了!”我能明显地感到,他们对上海的生活是那么地向望呀
    接下来的故事,我在今年春节时候的博客里,有过一段讲述,就是我那篇《1992,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春节》。母亲回去之后不到半年,就在1992正月十四的那天下午,突然地去世了。可怜父亲在遭受了人生最大的三大打击之一的幼年丧母之后,又遭受了三大打击的另一个-中年丧妻。好在天生乐观的父亲没有那么多的多愁善感,悲伤过后,他独自生活着。
    两年以后,我历尽艰难地终于从宁波大学调入了上海师范大学,终于回到了我从小父母就对我说了无数遍又期望了无数年的上海了。刚到上海,我就在上海青浦区一个和“西安”的上海读音很接近的墓园“西园”,给母亲买了块墓地,将母亲安葬在了她日思夜想的大上海。当然,我也没忘了把墓买成合葬的,葬了母亲,也给父亲留下了他们将来永远相伴的位置。
    父亲的身体并没有像医生所说的那样越来越虚弱,在医生预言的十年期限到来的时候,父亲不但没有离世,反而身体越来越好了。过两年,父亲就会到上海来看看我。1998年,我终于熬到了住房政策大变革的年代,学校以半福利的形式,给了我一套独门独户、一室一厅的单元房。一搬进新居,我马上就让父亲到上海来住;父亲来了之后,看到我经常要安心地看书备课,而他平时没什么事,又总是要开电视机;为了不影响我,父亲住了一段时间,又回西安的老屋了。
   七年过去了,期间,我把那套上师大分的小房子换到了上海新火车站-上海南站附近;此外,2005年秋天,我又在上海郊区的松江大学城另买了一套大房子。在我往新居搬的时候,我给父亲说:“这下,你可以来上海养老了。我去住郊区的新房子,你住在市区的老房子里吧。”父亲马上就来到了上海,从那时起,他在上海已经住了快两年了。过年过节的时候,我让父亲到我这里来吃饭;别的时候,父亲一个人住一套精装修的房子觉得非常好。现在,父亲经常到附近的证券公司去炒股,同时和老头老太们拉拉家常;而清晨和黄昏的时候,他常到旁边免费开放的康健公园里去散散步,日子过得稳定又安宁。
    今年初夏,父亲听股市里的老朋友们说,上海现在政策有变化了,支内的老人们可以把户口迁回上海了,当然,这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只迁户口,住房是要自己解决的。父亲想得很简单:他觉得这样的政策很适合他,他现在有房子住,并不需要解决住房问题,而把户口从西安迁回上海,则会有一种心理上的安慰。他觉得政府有这样的政策非常好,说明政府并没有忘记他们这些支内的人,这会让他们感到当初的奉献和牺牲很值得;其次,把户口迁回来后,给亲戚们说起来或是在邻里和股友们跟前,也可以说自己又是上海人了;当然,还有一些实惠,比如上海现在给予70岁以上的户籍老人免费乘坐地铁和公交的优惠,没有户口也就享受不到了。
    了解到这个支内人员回沪的政策之后,父亲马上就到居所所属的康健派出所去要了份办理手续的须知,然后马上赶回西安家里,把须知上所要求的证明文件都办好了,再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的材料送到了康健派出所。父亲认为:他档案里的那些证明材料和他一直保存着的1956年他和我母亲在上海普陀区开具的结婚证,完全能证明他曾经在上海工作,然后从上海到西安支内的经历,证明了支内的事实,现在按政策回沪,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然而,从1990年起就开始做律师的我,却不觉得办事有那么容易。父亲回去开各种证明的时候,我再三给他说:在老同事和老邻居面前低调一点,不要显得太张扬了,事情办成了再说。尽管我已有所预感,但我还是不能想到会在哪个环节上出什么问题。果然,这不祥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康健派出所的人让父亲再去开一份证明,证明他原来在上海有户籍登记。我们想,这五十二年前的户籍档案能查得到吗?再者,户籍档案是公安派处所系统内部管理的事情,还需要我们这外人到里面去查证吗?然而,我们不敢辩解什么,只能去试试看了。
    父亲四处打听,总算有了些眉目:他原来工作的上海国棉七厂已经倒闭了;但是,他当时在上海国棉七厂的集体户口是由上海长寿路派出所管理的。他就跑到长寿路派出所去查户籍资料,跑了三次,终于,他从中看到了一份户籍档案,但不知为什么,那份档案上把他的名字“任仁生”写成了“任成生”。他不知道派出所怎么会写错了他的名字?而现在,已经无法去查证了。
    父亲申报户籍的材料被报上去了,八月底,也有了回音。由于父亲查到的当时的户籍资料登记,写的名字是“任成生”,而不是他的本名“任仁生”,父亲的上海户籍申报被驳回了。我们很想不通:原来的户籍资料,如果不是这件事,他不可能去注意,而这又是派出所系统内部公安户籍管理的事情,怎么能把自己出错的事情推到被管理者的身上,反而让被管理者自己来证明民警当初写错了呢?这是什么逻辑呢?再者,证明父亲是从上海支内去西安的,有很多的证据,比如,他的工作档案;原始的上海结婚证;如今依然健在的那些当时一起去支内的父亲的老同事们等等。这些人证和物证,都能很充分地证明父亲是从上海支内去西安的。还有,父亲那一口浓浓的上海口音话。为什么只看原始的上海户籍记载这一点呢?而公安户籍管理,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做到五十年以前的户籍资料不缺失、不出错呢?
    望着今年已经75岁的白发苍苍、驼着背的老父亲,和他那些很简单、很直接却永远也没有答案的疑问,我伤心极了!有关的办事人员表面上看来似乎很讲原则,但是,却是那么地冷酷。一个当初响应国家号召,从大上海到大西北去奉献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如今要求回到他的故乡,这种要求过份了吗?谁应该去证明他是从上海支内去西安的呢?是他自己吗?给曾经的奉献者以安抚和善待,难道要以他们自己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为前提吗?
    我们经常听到现在说“可持续发展”这个词,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发展当然很重要了,但通过我父亲这件事,我对这个词的含义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认识,那就是人的可持续发展。我们国家由于历史的原因,在建国后的近六十年的时间里,社会发展很不平衡,经济发达、欠发达和不发达地区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在短时期内很难消除,而消除这种差异的方式之一,就是人才的流动和奉献精神。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人才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地去做这种奉献和努力呢?如果前面已经这样做了的人,在晚年的时候,得到的不是关心和照顾,而是苛刻和冷漠,那么,今后,谁还愿意再去做这种有过河拆桥之伤心的事情呢?伤害了曾经的实践者,人才奉献型的可持续发展的路子能通畅吗?
    应该说,我不认为这件事对我们家会有致命的打击,我已经给父亲说了:“有没有上海户口,都不影响你在上海养老,别人承认不承认你曾经有过的贡献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能记住你一辈子的养育之恩,我会为你在上海养老送终的!”父亲是个很宽容的人,他并没有去计较这件事对他造成的不公,他对我说:“我从没有后悔过当初响应国家号召去支内的行为!”
    我们国家的很多政策都非常好,支内人员户籍回迁的政策就是其中之一。让我遗憾的是,我们国家有些公务员,在执行国家政策的时候经常会走样,一项良好的安民政策,在执行的时候却成了卡民政策。我想对那些冷酷的公务员们说一句话:老百姓对政府的拥戴不是空洞和抽象的,是要你们用具体的行为来彰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