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曹操的艺术人生谈艺术
宋公明
据说曹操任丞相期间,有次行军路过曹娥碑下,见到碑背面有著名文人蔡邕题的八字隐语“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就问身边随行的秘书长杨修,你能解其中之意吗?杨修说能,曹操说,你先不要说破,让我自己想想看。走了三十里,曹操想出来了,与杨修核对了各自记下的答案,发现答案相同,都是“绝妙好辞”四字,曹操不禁感叹:我的才思不及你敏捷,相差三十里。
如此看来,"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这八个字实际上是四字字谜。黄绢是色丝,扣绝字;幼妇是少女,扣妙字,外孙是女儿的儿子,扣好字,齑臼是舌辛,扣辞字。合起来就是“绝妙好辞。”
上面的故事说的就是曹操的一段艺术人生。曹操虽然一生征战,但是他也是一位很有造旨的诗人,身上有不少艺术细胞,所以在戎马倥偬之中,还有心情造访碑刻,并和部属讨论碑上的隐语。这一点,很得后来的毛泽东所称赞。
那么蔡邕为何不直接写绝妙好辞,而要用隐语让人家猜呢?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色。中国的艺术,讲究含而不露,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回味无穷,所以凡事都要含蓄,要用寄托,比喻,隐含,而不能直说。
“天地一笼统,水井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就是张打油的打油诗。写雪而没有用一个雪字,但是却能让人体会到大雪过后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为什么这样的诗不仅不能算好诗,反而被人叽笑呢?因为这样的诗完全是为写雪而写雪,没有思想内涵没有感情寄托,所以直白无味。后来这种诗成了“打油体”。多用于调侃讽剌和文字游戏。
徐悲鸿画马,画的是神韵,是精神。同样是画马,如果只能画出马的样子,而看不出其他意义,那就是没文化,这种画就不值钱了。
“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是曹操儿子曹植著名的七步诗,表面上写的是煮豆子,但所要说的事与煮豆子毫不相干,所言何事,当事者心里明白。
唐朝是中国诗歌的鼎盛时期。但是当时并没有专业的诗人,当时写诗的人,多是士大夫。他们之所以写诗,往往是为了交往的需要。
赴京参加公务员考试的朱庆余在试前写了一首七绝【近试上张水部】送张籍: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表面上是写新娘子问老公自己打扮是不是得体。实际上是作者问自己符不符合官场的潮流。
而张籍【酬朱庆余】的诗则是: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张籍在诗中把朱庆余比作越地镜湖的采菱女,长得艳丽动人,虽然在包装上比不上别人高贵,但是你自己自有自己的优势。
这种唱和,既娓婉得体地显示了自己的才华,又表达了想拉关系的愿望,还不让他人抓住把柄,留有回旋余地,所以当时很是流行,成为官场一景。谁要是不会做诗恐怕就不要在官场混了。因此有唐一朝诗歌盛行。
解放后,柳亚子曾写诗给毛泽东,说“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毛泽东回赠他说:“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一方在发牢骚闹情绪,但是又不失身份;而另一方在规劝批评,但又不伤和气,成为一段佳话。
其实普通人说话,很多人也知道运用“隐晦”。常见的有“指桑骂槐”,“指着和尚骂秃子”。阿Q因为头上有秃疤,就很忌讳人家说“亮”,“光”。你到人家做客,进门后说:哇,你家好亮堂啊!如果主人是谢顶的,那你可能就不会有好脸色看了。如果你到人家做客,进了门不摘口罩或者老是以手帕掩住口鼻,那就有骂人家不洁之嫌。有人骂人不用脏字,反而更加恶毒。
中国人的含蓄,西方人往往很不理解。当年毛泽东曾一再暗示过美国人,基辛格后来承认,我们这些粗心的美国人根本就搞不明白。直到毛泽东发起乒坛外交,美国人才如梦方醒。
不过也不能说西方人就不懂含蓄。例如“皇帝的新装”,就是西方人的含蓄。
其实中国人也很喜欢“皇帝的新装”。例如有人买衣服,合不合身,舒不舒服,他自己不知道,非要问边上的人。而别人夸他几句,他就以为真的很好。其实边上的人很可能就是托。自己满心喜欢买回家,等发现上当了,有苦也说不出了。有的人就是这样,对自己毫无自信,凡事都要听外国人怎么说的,专家精英怎么说的,凡是外国人说好的就高兴,凡是专家精英说好的就照办,而不管自己的感觉如何,上了当还死要面子不肯承认。
说远了,回过头来再来说艺术。“指桑骂槐”,“借古讽今”,“喻事明理”,用艺术的抽象表现现实的生活,要做得行云流水,不露雕凿痕迹。
一九五二年,齐白石已是九十二岁的高龄,有一天,作家老舍来拜访他,请他以“蛙声十里出山泉”的诗意画一幅画。“蛙声”如何能“画”出来呢?白石老人经过几天构思,终于按照诗意画出了一幅国画。老舍一看,上面画的是山涧乱石中泻出的一片急流,急流中夹着几个形象生动富有生命力的蝌蚪,高处抹了几笔远山。虽然画面上看不见青蛙,却使人隐隐如闻十里蛙声。这就是艺术的意境。
中国的大写意画,是抓住事物最本质最关键最传神的部分和瞬间,了了几笔,就把人物动物或景物的神韵表现出来了,而细节一概可以忽略。画上往往留有大量的空白,而空白处自有不同的含意,“无画胜有画”。音乐何偿不是如此?美妙的音乐要有起有伏,甚至还要有静音,“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然,艺术的含蓄要让人能看懂才行,至少要让人家能感到“此中真有意”,虽然不一定能说出来。艺术也不能为含蓄也含蓄,更不能用了含蓄隐喻,又加上说明,那就是画蛇添足了。画了一连串的圆圈,然后解释说,这是代表一串脚印,说明我是走了很远的路来的。这种为表现而表现,就如为了让人发笑而硬是去隔吱人家一样,是不是索然无味令人生厌呢?艺术是自然而然地让人产生共呜,一边表演,一边还要喋喋不休地讲解其中的含意,岂不是大煞风景么?
好的筵席,也是要有荤有素,一味大鱼大肉山珍海味重糖重油,也会让人生腻。现在人的口味也变了,肥鲜吃多了,农家土菜又成了时兴。港台腔听多了,原声态又成了宠儿。一大堆金银财宝固然可以让人震惊,但那不是艺术。艺术不是金钱可以堆出来的,一味不惜功本地追求形式上的华丽手法上的新奇,而没有内涵缺乏深度,这就是没文化,如土财主显富,让人好笑。感官的剌激,原始本能的挑逗,当然就更谈不上艺术,只能是哗众取宠,过眼烟云,明日黄化。鲁迅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从水管里流出的是水。那么,从大肠里排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2008,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