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春
潘丽君
又是快到清明节了,路人、同事总讨论关于上坟的话题,我知道这是一个对于已失亲人的纪念方式,但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却总遗憾不能到已逝的姐姐坟前点起一堆火,把那已经腐朽的身躯温暖一下。
从小姐姐们的漂亮动人是我自卑的心结,姐姐们优秀的学习成绩是我心头沉甸甸的压力,别人看到我时总是说她是某某人的妹妹,而别人也总回答说:“是亲妹妹吗?怎么不像,不过挺可爱的。”在姐姐们留下痕迹的学校,老师们也总是说:“你姐学习那么好,你怎么就是赶不上呢,你们真的是亲姊妹吗?你肯定没有用功学习。你知道吗?你姐一次考试考了第三名,因为没有考到第一名就自己罚自己站了一天。其实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怪她,认为这很正常,但她自己不这么认为。看看你姐多用功,多有毅力,你应该多向她学习。”我知道他们对于这种比较是无心的,而我心中的那份伤痛却是有心的。
与大姐的岁数相差比较大,等我上初中时她已经大学毕业了。但和小姐相差无几,看着她漂亮的面孔,我嫉妒;看着她优秀的成绩,我也很嫉妒;我发誓上初中一定超过她,但是初中却是我堕落的开始,第一次期中考试就落的很惨,照样得面对老师的比较哲学。在夕阳的余辉下,我走出课堂,走出校门,贪看田野的黄绿,大地的自由,天空的高远。无意识地沿着学校门口那道往不知名地方通行的火车道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发现了一处乐园,山洪冲过的一洼凹地,由于水干之后,泥地收敛、开裂,形成各种图案,最大的十三块,形成的龟背。还有展翅的小鸟,苹果、梨子……可以想象的图案在这里都可以找的到。 从那天开始,我四处收集草籽,把它洒在开裂的缝隙中。春天的时间,草籽发芽,伸出嫩黄色的绒芽,在春风中微微颤抖。这时,我开始逃课了。
在去这个乐园的路上,无意间结识了一个十六岁喜欢飙摩托车的叫石头的男孩,他家在学校旁的车务段,父母长年跟火车,一人辍学在家,等待招工。由于青涩的年龄,他招集一帮比他小的男孩、女孩,成立所谓的帮派,很快我也成为其中的一员。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
石头对我很照顾,他们都说我是石头的女朋友,十一、二岁的我不懂爱情,但我知道他对我好只是我太小,而不关风月。家庭的教育让我守着一点,不论怎样,晚上到点我必须回到宿舍。周末在校门口等爸爸来接我回家。我还有一个好习惯,不论逃多少次课,但作业本总是带给同学要交上。大多的逃课时间,我都是爬在乐园的龟背上写作业。石头会坐在旁边陪我,他总是笑我虚伪,但我总是在坚持着自己的坚持。可能由于这个原因,老师也从没有给家里人报告过我的行为。那个冬天又来到了,看着我的成绩,妈妈除了打和骂,就是不理我。(爸爸从不过问我的学习。)而小姐姐那时已经考到了城里的重点高中。那年的那个三十晚上,她和我约定,如果她考上大学,我考上重点的高中,那么我们就用这几年的压岁钱去新疆看天池。一方考不上,就供出自己所有,让对方去。
春天又来了,我的乐园也有繁茂的小花开放。我又开始留恋我的天地。那天石头骑摩托车送我去乐园时问我:“我们晚上去城里的公园与另一个车务段的帮派挑战,你去不去?”太幼小的心灵经不起冲动的渴望,当夜五辆摩托车九个人出发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个地方,那边的人也已经到了,由于公园门关了,就改在公园围墙下的田地里。车刚一停好,一帮人就迫不急待的展开了战斗,我躲在摩托车后面给他们加油。一个男孩向我冲过来,石头看到了,迅速冲过来,从摩托车后的垫子下抽出一根头部打磨过的钢筋,顺手送了出去,我眼前只看到血慢慢地从那个男孩的衣服上渗了出来,然后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受到惊吓的我,只剩下无止境的尖叫声,也许我的尖叫声太刺耳了,大家停了下来,全围了过来。看到慢慢倒下的男孩,大家都呆呆的看着。石头首先反应过来一把抱起我,放在车后座上,疯狂的飙了起来,大家争先恐后的扶起摩托车跟随其后。
当夜,跑回学校所在那个叫清水的小镇时,天下着毛毛细雨。我们几个把摩托车扔在石头家里。当晚,开了几张免票,(当时火车站职工子弟坐火车开张免票就可以不用掏钱。)跑到了高台。我们没有钱,5个人只有我兜里有十块钱,在高台的烈士陵园游荡了两天后,我们还是决定回来。记得当时县城到火车站的公共车票一张只要5分钱,但我们没有这二角五分钱,碰到一个三十几岁的很热心的阿姨借给我们的。我信誓旦旦的说有一天,一定会还给她。她笑着说:“不用了,只要你们回去好好上学,不要再游荡就很好。”
我们回到小镇以后,没有走的几个告诉我们说那个男孩死了,派出所来问过,大家都不承认,我们忐忑不安的等待着。石头要我去学校,不要再逃学了,有时间他会来找我。我走了,换回来的消息是石头判了六年的刑。他走了,从我的生命中彻底的消失了。
石头走后,我一个人呆在那个乐园,这成了我逃避一切的避难所。呆呆的看着天空,爬在龟背上写作业,不停的写诗、涂鸦。过着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日子……。学会了跟小草讲话,对着戈壁嘶吼,在风中哭泣。好在这个阶段把烟给戒了,偶尔会偷瓶爸爸的酒,在乐园喝醉再睡醒。日子在糊里糊涂中过着,一起玩的朋友偶尔会过来看我,而我也耐不住寂寞的跟着他们去玩,看他们抽烟、喝酒、唱歌,或者在深夜的街头去偷别人园子里的果实,但都没有人再去打架,石头这个名字也是大家的禁令,好像约好的一样绝口不提。
这年六月的一个下午,夕阳染红了天际,照着路边的青草淡淡泛着红光。我又一次走向自己的乐园,走入那个小湾口,看到在我的龟背座台上放着一个竹篾,上面用崭新的红色褥子盖着。怀着好奇心,掀开了小褥子,里面是一个已死的约有五个月大的小孩。光光的大头,泛着青色的小脸,紧紧的闭着如小扇子似的眼睛,苍白的小嘴微微张着,仿佛在问老天,为什么我的生命如此的短暂。细瘦的胳膊和小腿伸向天空,像在挣脱什么束缚似的,又向迎接什么似的。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呆看了许久。深紫色的天空与灰白的戈壁轮廓之间只剩一道血色的亮线。一种让疼痛到骨子里的感觉惊醒了,猛然之间,觉得后背凉飒飒,额头开始冒起冷汗,从脚到头顶透着一种古怪的颤栗,心中涌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转身,沿着来时的铁路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跑进学校大门,跑进教室,安静的自习被我的冒然闯入而惊起。在老师惊奇的眼神中,我走回自己的座位。老师没有问我什么,低头看自己的书。
我知道有一个在这个镇上当镇长的父亲是我在这儿自由来去的筹码,我痛恨人的奴性的表象,嘴里叙说着自己的清高,而行为是见到高于自己官位的人,又依附于他,奉承于他,对于他们的子女也拥有着同样的权力,而我却又利用着这个特权在这个圈子里我行我素,安心的享受着他们给我的优待。从这一天起,我也失去了我的乐园,我开始当一个安份的好学生了。
但是期末考试,我仍然承受着老师的比较哲学,心中不由的冒出一种即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暑假,我有意的和小姐姐不停的产生摩擦,我利用老幺的身份总是告状给妈妈,让妈妈打姐姐,甚至为了小姐姐没有给我先盛饭这件小事把饭勺挥向小姐姐的胳膊,让她的胳膊两三天都伸不展。而姐姐总是忍让我,默默的自己承受。暑假快过去的时候,我突然对小姐姐产生一种依恋,跟出跟进。在开校的前几天,妈妈给小姐姐做了一套漂亮的黑色西装,配了一件鹅黄色的小线衣,镜子中婷婷玉立的小姐姐旁,立着一个大大脑袋,头发黄黄,稀疏,背有点微驼,胸骨高高的我,连我都迷糊了,跑过去问妈妈,我是不是她生的。她们以大笑给了回答。
那一天,小姐姐要走了,我和妈妈借了邻居家的一头小毛驴套了一辆木板车,拉着姐姐和一只很大的木箱(小姐姐一直向妈妈要一只木箱说衣服放在里面压不皱,同学都是这样的。)。我们把小姐姐送到公路边等公车,等了很久,很久,才过来一辆跑张掖的长途车,把木箱抬上车,我和妈妈才赶着小毛驴回到了家。
小姐姐走后的第三天早上,镇上传话说让妈妈和爸爸赶快到城里去一趟,爸爸把我从学校叫回来,让我看家。他和妈妈去了城里。第二天早上,姨夫开着一辆大卡车,带回了小姐姐的骨灰盒。还有哭的已经有点神志不清的妈妈;沉默、叹气的爸爸,姐夫、哥哥……等一堆人。
大人们一进门就告诉我不要再哭了,你一哭,你妈又该哭了,被剥夺了哭的权利的我,抱着屋檐下的大柱子,软软的滑坐在地上。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一定是我的嫉妒、我的抱怨,老天才让我失去了小姐姐,这一定是我的错。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为什么这么坏……
这事之后,我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妈妈。有时好长时间也不去学校,学校干脆让我回到了初二。一年后,妈妈的病基本上好了,又开始上初三。爸爸让我住在他单位的房子里,希望我好好学习。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独来独往;我学会了在上课时睁着眼睛睡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烟伴着我苦读的身影。一年后我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离开了那个小镇,再后来我走到更大的城市。而以前的朋友因为我的忙碌而脱离了关系,在我走了的几年后,偶尔听说,他们中四个男孩被一起玩的姐妹两个的父母以强奸罪送进了监狱。
多年前我强迫自己离开了那个小镇,而那个小镇却是渗入我身体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痛和记忆。
又是一年清明了,小姐姐是否已经重新来到了这个世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