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盘山祭


  六盘山祭

  一

  也许人人幼时都有过对画画的热爱的。这使我常常在电视里看见都市的儿童作巨幅的绘画就不免要生出许多的感叹和难堪。我的儿时确无今天儿童关于科技的发达想像和能源、环保等观念的,有的只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红军长征之类的艰险故事。这些故事总连接着饥饿与死亡,而且最后总要落脚到六盘山上。这多少是由于我们家在六盘山下的缘故。大人们的严峻神情使我觉着六盘山有种令人敬畏的诱惑。记得那时乡里多用“六盘山”牌的火柴,也有抽一角钱一包的“六盘山”牌香烟的。从火柴盒与稀有的香烟盒的图案上,我开始且颇直观地认识了六盘山。那是一幅极简拙的图画,只需两笔便可画就的。我用墨捧在院子的地上面画:先横一道长长的弧线,再从弧中央竖一道六个弯的曲线。横的是山,竖的是路,山是翠绿的,路有六道弯是必达于山顶的。想到世上哪儿有第二副画可以这样轻易地画来;哪儿有第二座山无论如何随意地画都不会被认错,就感到非但不必敬畏,而且又亲近又可爱。于是得意了,要求个尽兴,竟肆意妄为起来:插上漫山的旗,炸上漫山的坑,杀上满山的敌人和我们的人……临了留下一地的密密麻麻,连六盘山的样子也模糊了,也还十分得意。在荒僻的山村里,这样的自娱自乐成了我童年的盛事。而且我那可怜的想象如洪水般泛滥一次,六盘山就要增一分迷离与神奇,从不让我失了兴致。

  其实,家居东九十里一高台式黄山塬上,早就有了与六盘山朝夕相处的方便。在地里拾完了一把麦穗,在塬畔搂满一筐蒿草,或是走在放学的路上,其时西天朗净,日之将暮,翘首而西,总能看见蜿蜒起伏如龙如涛一道青影,横出于灰天褐地间。夕阳下去,溅起一片绯红了,那青影也就浓重起来,成了书家一笔泼洒的墨痕。这时候我的血脉就盲目地膨胀,捺不住心跳就撒欢地跑:六盘山——你看见了我么?然而,这盛景只是短短的,一片苍茫的暮气漫起来,转眼便淹没了整个天地,惟有直觉在苍茫里奔突,很觉得悲伤。

  可望而不可即的远眺不断地扩张着我的图画,六盘山也就盛大得近于缥缈了。然而,它越近于缥缈反而越能激发我的想象与热情,使我甚至在路上碰着一辆“六盘山水泥厂”的汽车,也要想入非非一番。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做非分之想似乎少了。可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精神富裕的年代里,人们狂热地追忆英雄的历史,太行山、沂蒙山、井冈山都成了“熔炉、“大学”,生长在毛主席诵以诗篇的六盘山,我怎能不觉得光荣与幸福呢?记得在小学里学过一首歌:茹河岸边炮声隆,家家户户齐欢庆,……六盘儿女精神爽。这歌的最后一句在我的嘴边吊了至少十年。上高中的时候,在作文里还常常用“我们六盘儿女就应该……”的句子自豪地议论。那时,一句“六盘儿女”和一句“炎黄子孙”一样能使我振奋好几天。

  六盘山似乎幻化成一团火、一道跑线、一个信念、一个我精神的因子和栖园了。也正因如此,很快地,它就使我尝到了尴尬。第一次去六盘山,我如久违的亲人,一路上遐思纷飞,激情鼓荡,又恨车太慢,又嫌路太长。待到切切实实一看一触,却吓傻了。我失声自问,这是六盘山吗?——山形枯瘦而裸露,林木稀缩如茅草,鸟雀藏迹,狐兔遁形,一眼的萧杀凄冷。我山上山下跑了几个来回,不见一丝我所希望的影子……

  六盘山的苦贫使我为“六盘儿女”而羞耻而悲伤。

  二

  而今常过六盘山,也许是见得惯了,感觉迟钝了;也许是阅历多了,心境也俗了。我那十几年纷繁的想象日渐滤清,还原了最初的那幅图画,这图画也有些渺茫起来,仿佛成了一枚远古的记事的图章,封在箱底了。可是难得明白,这座坟也似的山,似乎真就成了我祖宗的坟茔了。无论路过还是专访,只要向六盘山走,就会涌起一股朝圣的心情,犹如千年的钟音,悠远而凄凉,似在天外、在梦中,又像原本就在耳膜里,它仿佛昭示着什么,又催促着什么。

  驻足山前,用目光在纪念碑遒劲的浮雕上轻轻抚摸,让一曲《清平乐》在心里沸沸扬扬。踏上伟人的足迹,沿漫道攀登,掂一掂“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分量,聆听六十年前草鞋行进的足音,任思索在挺展的风里拉得长而又长……

  试想,普天下山,何其多也,六盘山可数老几?普天下人,何其多也,知我六盘者,能有几人?天地悠悠,长风浩浩,多少年?多少年里,莽莽高原,滚滚黄尘,障住了世人的眼,六盘山变得隔膜而孤独。历史没有它不能不成为历史,地理不讲它不失为完整的地理。山外还有山,山外的人不需听到它的名,山里的人更是不能识其面目。在无所谓有无之中,六盘山有了超越时空、越脱世情的自在。它独享苦难也自造了一群喝着苦水的人。我想在这旷世之世、无境之境里作亘古的沉思,借长风听日轮滚动,听月圆月缺,六盘山是一定有所悟的。也一定有有慧根的和尚到此坐观,参透禅机而成了佛的。不然,平白无故怎的山口就有个村子叫和尚铺?

  没见过山沟沟里有老太太项挂念珠超然陶然,可知六盘佛业并未光大;没见过和尚铺里有和尚的遗迹,倒是出入了回人,可知六盘佛事已寥落尽净不知多少年。而南北相去百里地竟有崆峒、须弥一道一佛两处香火圣地。相形之下,六盘山仅留下一个虚名,直让人走过时生一点点玄想和叹息都觉得空洞。

  “上帝啊!在我失去恩宠的时候,请带着歌声降临吧!”(泰戈尔诗)。我想真该感谢上帝,六盘山终于迎来了一位开天辟地的诗人。那是一个少见的好天气,高远的天上依旧是飘不完的云彩,西北风依旧连绵不断但轻柔了一些,烟尘也小了,天地更明朗,云彩也显得更淡远了。正当一行南行的大雁缓缓飞来的时候,诗人扣响了山的寂静。那双草鞋迈出一步就是一个美丽的音符啊!草鞋踏上山顶,六盘山已被弹奏成一道慷慨豪迈的歌谣了。其间,竟然只是短短的一晤,可就这短短的一晤,千万年寂寞孤独的六盘山像是打了一个盹,“咣当”一下就掉进了诗的国度。从此,六盘山不再是原来的六盘山了,它的头顶罩上了彩色的光环,使它如初生的婴儿落入一条全新的视线。高原莽莽能如何?风烟滚滚又能如何?千里高原挡不住寻访的脚步,万里风烟中仰望的眼睛如灿烂的星河。

  漫步六盘山道上,我曾滑稽地想:这位诗人,在这短暂的相晤里,也必是得了六盘的所悟,从此东去,虽未成佛,却成了人人爱戴的救星。“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六盘有幸于逢着一位诗界仙人,人间救星的。从那天到现在已经六十多年了。六十年在人可出两代三代,在六盘却只是太短太短的一瞬而已。六十年太短了,甚至有点经不起思想的穿越,怎能抵得了千年的空白呢?也许千百年后,六盘山的孩子会更以“六盘儿女”为自豪吧,在我却免不了热情过头的虚妄。让我的图画还原了去,那样我才可以平静地感受六盘山的可幸,并真实地怀念和感谢我六盘的第一位诗人。

  三

  都市的青年人唱过好几年的西北风了。那是在音乐厅里、霓虹灯下,自然免不了有几份放纵矫情的味儿。要是站在六盘山巅,就知道西北风是怎样的情形了。

  那纯粹是一个风的世界,一场亘古不息的战阵。强劲的西北风自万里长空呼啸而来,以一种排山倒海的强力劈削而去,整个群山如一面猎猎作响的大旗。这风一过山谷,脚下便腾起滚滚的黄烟,似乎整个黄土高原就在这里颠跌了,燃烧了,化成灰了……每一次,我初来的激昂情绪浪漫情怀都回顿然凝固,只觉得周身有万箭穿过,冰凉彻骨。衣散了,发脱了,五官四肢全都木了,解了,碎了,化成一粒烟尘或风的一个分子,在旋转、飞舞……这就是西北风,这就是六盘山。它给人的震撼是那么巨大而浑厚!我只有将身子缩成一团,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仿佛一松开就有消失的危险了。我忽然明白生命为何要聚以形、集一体,为何要连片地生、成群地长了。一个需要颇费周折方可领悟的道理,在这儿竟表现得如此直截了当啊!

  苦难的土地,苦难的山岗,我的祖祖辈辈的六盘山儿女们就在这永无休止的风里做着无期的长征呢!在这生存对抗的极限边上,我觉着自己儿时的无知和成年的浅薄了。六盘山以它枯瘦的身子抗拒了西北的风沙,依在它身后的才是厚实的黄土地——我的家啊!我还能要求什么呢?它的赤贫至于虚无,不正是它存在的难能与坚韧吗?我还需要它怎样呢?

  我委屈下去,沉入了无法穿透的悲凉里。我体验着生命原有的真实情形了。我感受着生命面对永恒的勇敢与孱弱,有限面对无限的辉煌与凄凉了。我尽量地放展视听,去寻找我六盘远古的遗存,去体味我祖祖辈辈的希望与失望,然而风音鸣咽,烟海茫茫,什么也找不到,只有铺天盖地的悲凉。我想,茫茫烟海鸣咽长风中,曾经上演过多少辉煌的人生而今还在上演?曾经发生过多少绚丽的梦想而今还在发生?若有灵魂的不灭,那么这烟海长风可是我祖祖辈辈阴魂不散的游行?我仿佛感应着我祖祖辈辈的精神流火在超时空地飞旋、飘扬了。啊,六盘山!若按“坟荫后人”的妄说,你即不愧为六盘儿女的祖坟的;若我祖先的阴灵聚于你,那你更可以为六盘儿女的祖坟了吧!

  我庆幸于能够坐在祖先阴魂不散的地方,用我的心灵感应它的忧伤,也庆幸于六盘儿女有这样一个精神的栖园,不是为着炫耀于排场,而是为着自省与自强。很好!很好!让六盘山就这样枯瘦而裸露吧,让西北的长风就这样无休止去吧,让六盘山在它的面前永不停息地奏响那慷慨豪迈、荡气回肠的乐章,让我们的后代永远高举“不到长城非好汉”的信念吧!很好!很好!

  一阵轰鸣之后,山下的隧洞里奔出一列长长的火车。我想那远来的客人此刻正在车窗的下面仰望吧,因为六盘山的天空飞翔过他心头不灭的雁阵。我点燃一支烟,学做秋夜前的鲁迅先生。

  (本文作于1997年11月,发表于《朔方》1998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