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


阿乞是个男人。我这样说,并不是要对阿乞进行诸如“是个男子汉”、“能为国为家为女人担当大义”之类的褒奖,而只是想纯粹地交代一下阿乞的性别罢了。

阿乞是个流浪汉,谁也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妈妈贵姓,我姑且把他唤作阿乞吧。他是两个月前突然出现在Y市的这条街的。听街上长住的人们说,这条街有好多年没有出现过“这号人”了,所以人们像是讨论明星一样讨论着阿乞,大家开始揣测着阿乞是从何处来的。据酒鬼老吴说,那天夜晚,他补充说,应该是凌晨两点多,刚跟几个哥们儿从酒馆出来,见一辆面包车嘎然停在街头,下来两个人,穿制服,把另一个人拉下了车,那人便是阿乞,那两人急匆匆钻进车,车门一拉,飞驰而去,看车牌应该是N市的车……

老吴其人,是远近闻名的酒鬼,嗜酒如命,一天醉上五次还不到天黑的。有一次喝完酒后,楞是说他比老爸要大一岁,弄得大伙儿哭笑不得。所以跟别人一样,纵使老吴说得绘声绘色,我对此也只是将信将疑,但是从此我不由地开始注意阿乞,开始注意这个街道的不速之客。

阿乞大约二十多岁,身材一般,肚子微圆,向前稍稍凸起,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在煤矿里埋了好几天似的。他的头发长到了肩部,打结,粘满了灰尘,还挂有些异物,有好几撮是卷的。我敢打包票,发廊发屋之类的美发师是无论如何手巧也达不到这种天然到让人害怕的效果的。这个男人当然没有西装革履,想做绅士都不得,穿着也无所谓流行,也无所谓时尚,他甚至没有衣服。只是在腰间,一根细细的麻绳系着几张叠在一起的报纸,上面布满了油渍,像是用来裹过腊肉,还有些许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若是在某某国家,这副打扮或许还能被尊为“环保卫士”或者“行为艺术家”之类的雅号,但如今显然没人会欣赏这样的装束,它除了能吸引人们异样的目光和苍蝇的嗡嗡垂涎之外,别无其他。

阿乞每次经过街道的幼儿园,都会给幼师小艾带来不少麻烦。小艾总是慌忙地把门外的孩子拉回去,然后总要蹲下来的叮咛上几句,孩子的小脑袋也总会大幅度地点着。阿乞住在靠岸的桥墩下,一天夜里,我无意间发现他用一把树枝驱赶着从河里钻上来的蚊子。的确,南方的天气就是蚊子的天气,据说从污水里孕育出来的蚊子是尤其厉害的,蚊子从来都不会考虑叮食对象的贵贱贫富,也无所谓血液的好坏,为了维持它们那些短暂的生命,它们便顾不了那么多了,它们所要吸吮的东西只要还勉强够得上血的称号就足够了。

阿乞是道德的,尽管他从未标榜道德,这个被遗忘的人并没有因为饥饿而去偷或者去抢,他只是“用固执的眼/凝视着你/看你在吃任何食物/和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他的一切所得都经过自己那朴实的“劳动”,他吃的穿的用的,都依赖于这条繁华而富足的街道。人们一觉起来,花儿还是那么鲜艳,玻璃还是那么透亮,汽车轮子还是鼓鼓的样子——一切都是完好的。因此,人们渐渐淡去了之前的反感和顾虑,只有办事处的阿姨们说过一些“影响市容”之类的话。

这条街道车来车往,人们每天都在奔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上个星期天,我突然发觉有几天没见到阿乞了,经过桥墩的时候,我特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却不见阿乞的踪影。难道阿乞就这样蒸发了?我一路寻思着。晚饭后,在街道边下棋的人们开始讨论阿乞的去向,可是谁也说不上来,有人为此欢欣鼓舞,有人为此莫名失落。这时,听说正在戒酒的老吴来了,他手里端了一个杯子说,前两天夜里,他又补充说是凌晨,为了打消喝酒的念头,便一个人出来走走,正巧看见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桥墩附近,下来两个人,穿制服的,把另一个人拖上了车,那人便是阿乞,然后呼啦一声拉上车门,飞驰而去,看车牌像是本市的车……

他说的还是那么生动,人们还是那样将信将疑,有人开玩笑说,老吴啊,来也是你说,去也是你说,全凭你一人讲了。老吴也不辩解,只说,信不信由你。我想也是,谁知道酒鬼老吴说的是真是假呢。

月初,因为工作之故,我去G市,在车上我百无聊赖地张望着G市那些千篇一律的街道和建筑,以打发时间。猛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棱——啊,那不是阿乞吗——果真是他!他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显然,他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