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隐逸的风流
■本报记者 韩雨亭 摄影 郭延冰
在后海旁迷宫似的胡同里游荡了半天,七拐八拐,在一条窄窄的小巷里找到了杨宪益的寓所。
杨宪益斜靠在沙发上,举止儒雅,神情闲淡。见有客来访,伸出了他那双细白且绵软修长的手,握起来竟柔若无骨。
红尘小筑
这是一座青砖灰瓦、翻修过的四合院,构思独特的院落设计出自梁思成先生的弟子之手,那扇木制大门来自明朝。院子里,几棵小树已开始泛青,吐嫩发芽,小鱼池里虽然装满了水,但却未见到半条金鱼。院子里歪歪斜斜地躺着几把沙发和藤椅,两个烤肉箱上已经爬满了灰尘。屋顶也横七竖八地放置着几把木质座椅和一张敦实的木桌,一把硕大的太阳伞已被收了起来,弃置一旁。显然,这座小院已好久无人精心打理。一位为杨宪益工作的人说,夏天的时候,这座小院通常会比较热闹,每个周末,儿女们会带着公司的同事或朋友聚在这里,一边吃着自己动手烤的烤肉,一边坐在屋顶喝茶清谈。
站在屋顶俯瞰整个后海是一片喧哗,穿梭于小胡同的三轮车夫,吆喝声此起彼伏,后海水面,时不时闪过一艘游船。柳树抽芽,水波浮动,岸边红墙在阳光下多了几丝恬静。湖岸酒吧的舒适沙发上,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饮客,像懒猫一样打发着时光。这是北京的红尘闹市,失意者、名流、豪华车、爵士乐、啤酒……有点像电影镜头中上世纪意大利或墨西哥的偏僻街道,零乱、破旧、吵闹,却不失浪漫。
但,走下屋顶,关上大门,杨宪益的小院却显得异常幽静。
他家里的摆设和布置跟他的婚姻一样——中西合璧。简单而典雅,客厅明净的落地玻璃对着满墙的绿茵,午后的阳光洒了进来,暖色调的沙发,悠然闲散的猫,桌案上是几本英语书,立刻传递出了浓烈的生活格调,一种难言的舒适。虽然这是一套古色古香的小院平房,但其铺的是高级木质地板,岁月流逝,地板也历经沧桑,人一踩上去,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在客厅中墙,挂着王世襄手书的“从古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对老友这副对联,杨宪益曾写下注解:“难比圣贤,不甘寂寞;冒充名士,自作风流”。客厅的墙壁上挂着杨宪益和戴乃迭当年那张著名的唐装结婚照,走进他的卧室,在那张五屉柜上,摆放着一些奇石、牛角等个人玩物。当然,最醒目的还是那张郁风为戴乃迭晚年画的肖像,郁风在画上题字:“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
的确,尽管经历那么多政治波折,并未影响杨宪益、戴乃迭这对异国恋人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有意思的是,这段异国婚恋似乎后来变成了家族“传统”,杨宪益的小女儿嫁给了一个加拿大人,大女儿的儿子娶了一位美国姑娘。杨宪益开玩笑说:“家里像个联合国。”这个有几百平米的院子就是小女儿为他安度晚年安置的,他曾赋诗记录此事,诗云:“独身宛转随娇女,伤偶飘零似断蓬。莫道巷深难觅迹,人间何处不相逢”。
2003年,杨宪益患重病后行走不便,遵从医嘱不再喝酒。这位一生烟酒不离的老人,只能抽抽香烟过过瘾了。他现在每天睡得很多,看看电视读读报,朋友来了就聊聊天。在他的墙角有一幅一尺见方的人物小品,画面上是一位打坐的老者,题诗为:“不知老翁有何事,独坐此处等人来”。没有戴乃迭的日子,这便是杨宪益的写照。
眼前这位集英伦风度与魏晋风骨于一身的绅士,谈起陈年旧事,即便是风云际会时,他的语气也总是和缓异常,浅浅一笑道:“无所谓。”
流离史
杨宪益生于天津名门,父亲留学日本,曾是天津中国银行行长。因此,他小时候的生活富足喜乐,家里有很大的花园,弄猫养狗,连天玩乐。虽然生活在天津,但因父亲、母亲都是安徽人,所以家里的饮食习惯还是以安徽的为主。
在杨宪益5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于是人人都说他是白虎星,命硬,会克人。父亲去世后,幸好家里还有积蓄和股票,生活质量没有下降。因为是独子,母亲希望他能继承家业,但他对此没任何兴趣。
起初,家里聘请了一位教私塾的秀才,十多岁后,杨宪益才上教会学校,他不认真,总考第二名。一位北洋军阀曾领着他去参观自己的办公室,期望能激发他的权力欲,但他还是没兴趣。其实,他曾一度想当诸葛亮,说明还有点儿政治理想,不过没过几年,他就只想做杜甫、陶渊明了。
说起杨宪益的居住史,其实就是一部颠沛流离史。
1934年他漂洋过海到英国留学,住了英国的小洋楼。1940年,从英国牛津大学毕业,应吴宓和沈从文邀请,带着英国姑娘戴乃迭回到中国。几个月后,他们在重庆举行婚礼,证婚人是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和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按他当时的打算,是到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教书,谁曾想日本人每天轰炸,母亲劝他不要到昆明,结果,他始终未能到西南联合去教书。战火纷飞,政局动荡,杨宪益四处周折,40年代主要在四川、贵州和南京等地度过了颠沛流离的岁月。在很多地方住过,不过,大多是租来的房子,客居罢了。
几十年后,杨宪益和戴乃迭黑发人成了白发人,朋友们在他们家中喝酒谈天。有人谈到戴乃迭为了爱情而远离故国,杨宪益飘飘然带着醉意说:“我年轻时很俊美,与现在不同。”戴乃迭马上反驳:“你以为我是爱你的俊美?我是爱上了中国的文化!”杨宪益解嘲道:“那至少也说明我能代表中国文化!”
定居北京
1952年,杨宪益应邀北上,到北京外文出版社工作,于是在京城百万庄一带生活了将近40年。
杨宪益和戴乃迭原本以为能安静地读书和翻译,没想到一场文化大革命又打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
杨宪益当时住在北新桥的一个独立院子时,已有人开始对他进行“监视”,认为他是特务,密切注意他的行踪和来往的人。后来觉得他住在外面不便于管理,又把他弄回来,让他住在机关后院。对此,杨宪益全不知情,加班加点地翻译,还如实向组织汇报与外国朋友的每一次谈话内容,他以为凭借这些表现已得到了组织信任。那几年,他住在了组织上为他提供的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
杨宪益很愿意住在城里一所带院子的老式平房里,他觉得这比住在西郊的宿舍套间里好得多。那房子位于北京东北角一条叫八宝坑的胡同,有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一些枣树和花椒树。从1958年到1960年,他和夫人戴乃迭在那儿愉快地住了3年。
1968年4月的一个夜晚,杨宪益跟戴乃迭一瓶酒喝了一小半,戴乃迭先睡觉,留下杨宪益自斟自饮。十一点多了,突然,有人敲门,来的是单位一个办事员,杨宪益以为没事,连皮鞋也没换,穿着大得直晃荡的拖鞋,踢踢踏踏的,就跟着他一块去了。刚到《中国文学》的办公室,就被旁边闪出的几个解放军投进了监狱。 那一年,杨宪益50岁。被抓进监狱的杨宪益没觉得有什么恐惧,唯一遗憾的是那大半瓶未喝完的白酒。4年后,获释回家时发现那瓶未喝完的酒依旧在茶几上,颜色业已变黄,四年伤心酒,难以再下咽。屋子里面本来有棵仙人掌,一直没有人浇过水,样子看上去还活着,杨宪益一碰,哗一下全变成了灰,坍塌下来。
杨宪益一生没买过房子,只是爱人戴乃迭去世后,他曾经买了套小房子。我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买房置业?他很干脆地回答道:“我对房子没有兴趣。”
为此,他曾写了一篇名曰《住公寓有感》的诗调侃道:“一生漂泊等盲流,到处行吟乱打油。无产难求四合院,余财只够二锅头。人间虽少黄金屋,天上修成白玉楼。堪笑时人置家业,故居留得几春秋。”诗毕,他在旁边注解:“此亦酸葡萄之类也。”
在经历了富贵浮沉之后,杨宪益学会了以更为超脱的方式看待人生的得与失,这也是他能隐居闹市红尘之中,还能自得一份清净和风流。
(本报实习记者曾彦、江婷对此文亦有贡献)
人物档案:
杨宪益,著名翻译家,中译英文的作品主要有《离骚》、《红楼梦》、《儒林外史》、《长生殿》、《牡丹亭》、《鲁迅选集》等等。曾任《中国文学》杂志主编。1985年4月被推举为全国政协委员,1985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93年被香港大学授予名誉文学博士学位